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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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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亮,就有人来敲门。

    张英才以为是余校长叫他起来升国旗,开开门,门口站着满脸羞红的叶碧秋。

    叶碧秋说:“张老师,我爸来了。”

    他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模样很沧桑的男人。

    叶碧秋的父亲恭敬地说:“张老师,我来打扰了。”

    张英才忙说:“剥削你的劳动力,真不好意思。”

    叶碧秋的父亲说:“要是叶碧秋的外公还活着就好了,连灶都不用搭,直接给学校派个炊事员。”

    张英才奇怪叶碧秋的外公怎么这样厉害,问了几句才明白,原来叶碧秋的外公是界岭的老村长,这所学校就是他力排众议建成的。

    叶碧秋的父亲说:“老岳父生前最爱对我说,烂泥巴搭个灶,最多只能用十年八载。老师教学生认识的每一个字,都能受用世世代代。”

    张英才不解:“能用一辈子就不错了,哪能世世代代?”

    叶碧秋的父亲说:“譬如叶碧秋,过几年,给她找个婆家,结婚生孩子后,就可以传到下一代。国家的政策再好,期限一过,就没用了。认识的字,是不会过期的。叶碧秋的外公生前最爱说这句话。所以,就连叶碧秋的妈,也被他逼着认字。说来让人心酸,若是不对你说这些,哪天见到她拿着书的样子,还以为她真的是在读书。其实,她是个女苕,以为父亲还活着,害怕不让她吃饭,拿着书做样子。”

    张英才听了心里一动:“叶碧秋聪明,婚姻的事别处理早了,让她多发展几年。”

    叶碧秋的父亲说:“当然,上面有号召,都要计划生育。”

    叶碧秋的父亲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就开始搭起灶来。他本来在别处帮人家盖房子,叶碧秋回家一说,就将人家的事延后半天,先赶到这儿来。叶碧秋父亲的泥水活做得很好,当孙四海和邓有米又在用笛子吹奏国歌时,灶已搭到齐腰高。

    张英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准备锅,他刚刚着急地啊了一声,叶碧秋的父亲说,若是没有铁锅,他正好带了一口来。张英才很佩服,这位砌匠能将分内分外的事情考虑得如此仔细。叶碧秋的父亲如实说,干这一行,本不用管主人家的事。是叶碧秋说,张老师只知道搭灶,不知道买锅。他就顺便买了一口锅,带到学校里来。说着话时,叶碧秋已从升旗队伍中跑出来,将放在门口的铁锅拎进来。

    叶碧秋进门时,正好听到父亲在同张英才说:“我这个女儿,虽然爱读书,却没有读书的命。她像她小姨,将来做媳妇,一定很会体贴丈夫。”

    张英才若是没有笑,也许还没事。张英才轻轻地笑了一声,让叶碧秋羞得差点将手里的大铁锅扔在地上。幸亏张英才站的位置好,手接得也快,铁锅没有摔坏,只是将张英才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叶碧秋的父亲想用墙上陈年尘土给张英才止血。

    叶碧秋红着脸拦着他说:“张老师不用这些,张老师用创可贴。”

    叶碧秋的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等叶碧秋去了教室,才盯着张英才用创可贴贴过的手臂,没头没脑地说:“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就晓得长心思了!”

    上第二节课时,叶碧秋的父亲就将灶搭好了。他试了几把火,才放心离去。

    试烧的柴火还没熄灭,张英才的父亲就出现了。

    父亲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和一瓶猪油,还有一瓶腌菜。

    他对父亲说:“正愁没有油炒菜,你就送来了及时雨。”

    父亲说:“我以为学校有食堂,没想到还得自己做饭自己吃。”

    张英才听父亲说,是替他搭灶的叶砌匠托人捎信让他来一趟,心里不免有些吃惊。他知道这一定又是叶碧秋做的。他有些不敢相信,叶碧秋会替自己将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

    张英才不去想这些,他问:“妈的身体好吗?”

    父亲说:“她呀,再过四十年,也没有生命危险。”

    张英才见父亲说了一句很文气的话,就说:“爸,没想到你的文化水平也提高了。”

    父亲说:“儿子能为人师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脸上抹粪。”

    张英才嫌父亲后一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那封信果然是姚燕写来的。三页信纸读了半天才读完。前面都是些废话,如同窗三载,手足情长等等,关键是后面一句话,姚燕说,毕业以后,除了他以外,她没有给任何男同学回过信。虽然这话的后面就是此致敬礼,张英才仍读出许多情怀来。姚燕会画画,去年高考时,与张英才分在同一考场。张英才落选后不得不参加复读,姚燕却被外地一所艺术专科学校录取了。张英才将老远跑来看他的父亲丢在一旁,趴到桌子上赶紧写回信,说自己现在是第二次给女同学写信,但第一次给女同学写信也是写给她的,将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等等,所有写给女同学的信,收信人都会是姚燕。

    因为是第一次来校,余校长非要张英才的父亲上他家吃饭。

    吃了饭出来,父亲直叹息余校长人好,自己的家庭负担这么重,还养着十几个学生,他说:“你舅舅的站长要是让我当,我就将余校长转成公办教师。”

    张英才说:“你莫瞎表态,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就算真有这个权力,只怕你会先考虑我这个当儿子的。”

    说话时,有人喊余校长,要他到下面村里去领工资。

    余校长拉上张英才做伴。到了村里才搞清,教育站的黄会计碰上了抢劫的。黄会计因为家里有事,将发工资的时间拖后了几天。界岭小学是他的最后一站,黄会计从望天小学那边翻越两道大山直接过来,想不到偶尔为之,也会碰到抢劫的。为了逃命,黄会计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学校就在眼前,一步也走不动。黄会计不知是解嘲,还是真的这样做了。他说,最危险的时候,他急中生智,一边跑,一边告诉追杀他的人,其他学校老师的工资都发出去了,他身上的钱,只剩下一百多元。这不是假话,因为界岭小学全是民办教师,每个人只有三十五元补助金。黄会计这样一喊,抢劫的人就泄气了。黄会计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张英才是生平第一次领工资,为了加强记忆,余校长就让他将大家的补助金一起代领了。

    拿了钱后,张英才随口问:“补助金分不分级别?”

    余校长说:“公鸡啄白米,一口一粒,不问大小。”

    张英才心里一默算,就发现有问题,想细问,又怕不便。回校后就给万站长写了一封信,要他查一查为什么这里只有四个民办教师,却能领五个人的补助金。

    两封信都交给了父亲。张英才再三嘱咐,要父亲将姚燕的信用挂号寄。他怕父亲弄错,特地说邮费涨了价,挂号要五角钱。父亲要他给钱。

    他有点气,说:“父子之间,你把账算得这么清楚干什么,将来有我给钱你用的时候。”

    父亲品出这话的味道:“这才叫水往下流呢!”

    父亲走时,张英才正在上课。听见父亲在外面叫一声:“我走了!”他走到教室门口挥挥手就转回来。

    下课后,孙四海过来对张英才说:“你爸让我转告,他将那瓶油送给余校长了,他怕你生气,不敢直接和你说。他说中午在余校长家吃饭,一大盆青菜里,挽起胳膊找半天,才能找到几个油星子。”

    这天特别热闹,放学后,降旗仪式刚结束,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家长。也不喝茶,十几个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帮孙四海挖茯苓地四周的排水沟,一拨人帮余校长挖红薯。

    张英才到窖茯苓的地里转了转。大家都在议论,说孙四海的茯苓丰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宽的缝,一定是底下的茯苓太大,胀开的。孙四海笑眯眯地说,头三年自己种的茯苓都跑了香,这一次就当是对上一次的补偿吧。张英才不明白什么是跑了香。孙四海告诉他,茯苓这东西怪得很,三年前在这儿下的香木菌种,三年后挖开一看,香木倒是烂得很好,一个茯苓也找不到,而离得很远的地方,会无缘无故地长出一窖茯苓来,这是因为香跑到那儿去了,有时候,香会翻过山头,跑到山背后去的。张英才不信,认为这是迷信。大家立即对他不满,埋头挖沟不再说话。

    张英才觉得没趣,便走到余校长的红薯地里。几个大人在前面挥锄猛挖,十几个小学生跟在身后,见到锄头翻出红薯来,就围上去抢,然后送到地边的箩筐里。红薯的确没种好,又挖早了,最大的也大不过拳头。余校长说,反正长不大了,早点挖还可以多种一季白菜。张英才看见小学生跷着屁股趴在那里折腾,开始心里直发笑,后来见到他们脸上粘着鼻涕和泥土,头发上尽是枯死的红薯叶,想到余校长将要像洗红薯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洗干净,就喊道:“同学们别闹,要注意卫生,注意安全。”

    余校长不依他,反而说:“让他们闹去,难得这么快活,泥巴人儿更可爱。”

    余校长用手将红薯一拧,上面沾的大部分泥土就掉了,送到嘴边一口咬掉半截,直说鲜甜嫩腻,还叫张英才也来一个。张英才拿了一个要去溪边洗,余校长说:“不用洗,洗了不鲜,有白水气味。”他装做没听见,依然去了溪边。将红薯洗干净后,他不好再回去,只有回屋烧火做饭。

    走到操场中间,听见有学生叫张老师,一看是叶碧秋。

    “你怎么没回家?”

    “我小姨就住在下面村里,我爸让我上她家去,为张老师要点青菜炒着吃。”

    叶碧秋说着,就将半篮子青菜递到他面前。

    张英才生气了:“我是一个人吃全家人不饿,不像余校长,要管二十个人的伙食,怎么会要你去帮我讨吃的呢?”

    叶碧秋嘟哝着说了句什么,脸上很不高兴。

    张英才换个口气说:“这次就算了,以后就别再自作聪明了。”叶碧秋忙放下菜篮,转身欲走。张英才拉着她的手说:“你帮我一个忙,问问余志,他晓不晓得是谁弄断了凤凰琴的琴弦。”

    见叶碧秋点了头,张英才就送她回小姨家。

    进村后才弄清楚,叶碧秋的小姨就住在邓有米的隔壁。

    邓有米见到后,又要留张英才吃晚饭,张英才只好谎称已吃过饭。往回走时,张英才记起叶碧秋刚才走路时款款的样子,很像那个给他写信的女同学姚燕。他不由得有些担心,父亲会不会将给姚燕的信弄丢。随后又想,可惜叶碧秋比姚燕小许多。如此想来想去,他仿佛记起来,刚才拉住叶碧秋,要她找余志探听是谁弄断了凤凰琴的琴弦时,那只暖暖的小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柔柔地抖了几下。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一个星期下来,学校里的日常事务就熟悉了。每日几件旧事,做起来寂寞得很。凤凰琴断弦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几个星期,叶碧秋不仅没来汇报情况,反而老躲着他,一放学就往家里跑。这天下午,张英才让邓有米一上课就宣布,放学之后,让叶碧秋到办公室见他。

    放学时,叶碧秋果然不敢抢着跑了。

    张英才问:“你问过余志没有?”

    叶碧秋说:“问过,他说是他干的,还要我来告诉你。”

    张英才说:“那你怎么迟迟不说?”

    叶碧秋说:“他晓得我是你派来的汉奸特务。我要是说了,就真的成了汉奸特务。”

    张英才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叶碧秋说:“是你要我说,不是我要说的——二者完全不一样!”

    张英才被叶碧秋后面的话说愣了。这是他来界岭小学后,所听到的最有文明含量的一句话。当然,他所感受的文明,多半来自每天都要翻开来看一看的《小城里的年轻人》。他很想问叶碧秋看过这本小说没有,或者问她想不想看这本小说。

    张英才回过神来:“我不相信是余志干的。”

    叶碧秋说:“我也不相信,余志尽冒充英雄。”

    张英才说:“那你再去问问他。”

    叶碧秋说:“我不敢再问了。三年级时,他说他吃了蚯蚓,我刚说不信,他就当面捉了一条蚯蚓吃下去。”

    眼看谈不妥,张英才只好让叶碧秋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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