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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才拿上洗漱用品,走到学校旁边的一条小溪,掬了一捧水润润嘴,将牙刷搁到牙床上带劲地来回扯动。忽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看是孙四海。孙四海提着一只小木桶来汲水,舀满后并不急着走。 孙四海说:“你不该动那凤凰琴。”
张英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孙四海又说了一遍:“我们是从不碰凤凰琴的。”
张英才想再问,忙用水漱去嘴里的白沫。孙四海却走了。
早饭仍然在余校长家吃。说是早饭,也就是将昨夜的剩饭加上青菜一起煮,再放点盐和辣椒压味。没有菜,有的学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捞起一根白菜,拿在手里嚼着。另外一个学生再伸手时,捞了几下也没捞着,缸太大,他人小够不着缸底,就生气,说先前的学生多吃多占,他要告诉余校长。张英才站在他们中间勉强吃了几口,就走了出来,回到房间摸出两个皮蛋,揣在口袋里,又到溪边去。他倒掉碗里那些猪食一样的东西,刷干净后,坐在水边的青石上剥起皮蛋来。一边剥一边哼着一首歌,刚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一条影子落在他的脸上。
张英才吃了一惊,冲着走到近处的孙四海大声说:“你这个人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像个没骨头的阴魂。”
见到滚落到溪水中的是只皮蛋,孙四海也不客气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见你吃不惯余校长家的伙食,就留了几个红薯给你,没料到你自己备有山珍海味。”
孙四海把手中的红薯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张英才捡起红薯,来到孙四海的门口,大口大口地吃给他看。孙四海见了不说话,只顾埋头劈柴。红薯吃光了,张英才只好去开教室的门。
孙四海在背后叫:“张老师,今天的课由你讲。”
张英才毫不谦虚:“我讲就我讲。”连头也没有回。
山里的孩子老实,很少提问。孙四海从头到尾都没来打照面。张英才也一点不觉得慌张。上了讲台,先教生字生词,再朗读课文三五遍,然后划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课文中心思想,最后是用词造句或模拟课文做一篇作文。上学时,老师教他们的那一套,他记得。余校长在窗外转过几回,邓有米装做来借粉笔,进了一趟教室,离开时还小声说:“张老师真是得了万站长真传。”
放学后,张英才看到孙四海一身泥土,从后山上下来,钻到屋里烧火做饭。他也尾随着进了屋。
见孙四海还是不理不睬,他讪讪地说:“孙主任,我来你这儿搭伙,行吗?”
孙四海冷冷地说:“我不想拍谁的马屁,也不愿别人说我在拍谁的马屁。你也没必要和人搭伙,在自己屋里搭座灶就成。”
张英才说:“我不会搭灶。”
孙四海说:“想搭灶?我和五年级的叶碧秋说一下,她父亲是个砌匠,可以随叫随到。”
张英才说:“这不合适吧?”
孙四海说:“要是你自己动手做,那才真不合适,家长晓得了会认为你瞧不起他。”
说着话旁边来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爱,身上衣服虽然也补过,看起来却像天然的。女孩笑一笑,径直到灶后帮忙烧火。
张英才问:“这是谁的女儿?”
孙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妈妈就是王小兰。”
由于听邓有米说过孙四海与王小兰的事,见孙四海这么直爽,张英才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转过话题说:“灶没搭起来,我就在你这儿吃,你撵不走我的。”
孙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坏了,说:“让你抓住把柄了。先说定,灶一做好就分开。”
张英才连忙点点头,孙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给锅里添一把米。
吃饭时,孙四海和李子坐在一边,张英才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极像。他记起五年级的学习栏里,有篇被当成范文的作文好像是李子写的,便端着饭碗走过去,一看果然没错,作文题目叫《我的好妈妈》。
李子写道:妈妈每天都要将同学们交到我家的草药洗净晒干,再分类放好。凑成一担,妈妈就挑到山下收购部去卖。这是孙老师与妈妈商量好的,用同学们交的草药,换每年要用的新书。山路很不好走,妈妈回家时身上经常是这儿一块血迹,那儿一道伤痕。今年天气不好,草药霉烂了不少,收购部的人不是扣秤,就是压价,新学期要到了,仍没凑够给班上同学买书的钱,妈妈后来将给爸爸备的一副棺材卖了,才凑齐钱,交给孙老师去给同学们买书。妈妈的心很苦,她总怕我大了以后会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证,可她总是摇头,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每天都在下决心,为了不让妈妈将来还要受苦,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为将来报答妈妈打下良好基础。
张英才看完后,没有回到孙四海的屋里,孙四海喊他送碗去洗,他才从自己屋里出来,碗里盛着剩下的八只皮蛋。他要李子放学后将皮蛋带回去交给妈妈,并转告说有个新来的张老师问她好!李子不肯接。孙四海在一旁开口,让她拿着。李子说自己代妈妈谢谢张老师时,张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额上抚摸了几下。
下午是数学课。张英才先不上数学,他将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大声朗诵一遍,又叫学生们齐声朗读十遍。意思是让低年级同学看到高年级同学的学习精神。学校教室破旧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语文,下午上数学,这是全校统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读语文时的吵闹声,干扰上数学课所需要的安静。三年级的大声读书声,搅得别的年级不得安宁。邓有米跑过来,想说话,看到黑板上抄的作文,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长没进教室,就在外面转了两趟,也没说什么。
放学后,笛声又响了起来。老曲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张英才站在一旁用脚打着拍子,还是压不住那节奏,那旋律慢得别扭,他不明白,两位私下较劲的老师,只要是吹笛子,就会配合得天衣无缝!后来,他干脆就着这旋律朗诵起李子的作文来。他的普通话很好,在这样的傍晚里又特别来情绪,让孙四海的眼睛完全潮湿了。
举行完降旗仪式,张英才拦住邓有米问:“邓校长,李子的这篇作文你认为写得怎么样?”
邓有米眨着眼睛回答:“首先是朗诵得好。作文嘛,孙老师是教导主任,你说呢?”
孙四海一点不回避:“一个字:好!”
邓有米逼问一句:“好在哪里?”
孙四海答:“有真情实感。”
余校长这时走过来打圆场:“孙主任,你窖茯苓的那块山地的排水沟还是不行,雨大一点就有危险,会将香木冲出来。”
孙四海说:“山地底下太硬了,挖不动,我打算叫几个学生家长来帮帮忙。”
余校长说:“也好,我那块地的红薯长得不好,干脆提前挖了,让学生们尝个新鲜。家长们来后,叫他们顺便把这事做了。邓校长,你家有什么事没有?免得再叫家长来第二次。”
邓有米说:“我说过,我们又不是旧社会教私塾的先生——”
孙四海不等他说完,扭头就走,还将笛子里面的口水狠狠地甩得老高。
李子回家去了。她家离学校不远,没有在余校长家住宿。张英才蹲在灶后烧火,几次想和孙四海说话,但见他满脸的沉重就忍住了。直到吃饭时,两人都没开口。一顿饭快吃完了,油灯火舌跳了几下。余校长的儿子余志钻进门来。
“孙主任、张老师,我妈头痛得要死,我爸问你们有止痛药没有,想借几粒。”
孙四海说:“我没有。”
张英才忙说:“余志,我有,我给你拿去。”
回到屋里,他将预防万一的一小瓶止痛药,全给了余志。
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摆弄起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赠别明爱芬同志并存念”,与“一九八一年八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刮去了,一点墨迹也没剩,只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亮地里,试着弹了几下。月光昏昏的,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弹出来的声音有些乱七八糟。他索性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和声。
忽然间,有女人在余校长屋里发出一声尖叫。
那些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惊慌失措地闹起来。
张英才快步过去,见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吗?要人帮忙吗?”
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
张英才趴在门缝上,听到余校长的妻子在低声抽泣着,那情形倒是安静下来了。他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把守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就亮起了两对绿色的小灯笼。他咬紧牙关忍着没有惊叫,脚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跑回自己屋里。
进屋了,他才记起,慌乱之中将凤凰琴忘在外面。
张英才不敢开门出去。好在一看就明白凤凰琴不是高级乐器,露一夜也不要紧。
之后张英才就开始捉蚊子,准备睡觉。山上的蚊子多,虽然先前用蒲扇将蚊帐里的蚊子往外扇过,还是有不少漏网的。张英才端着煤油灯,用灯罩上方的热气去灼烤躲在蚊帐四角的蚊子。被灼烤到的蚊子,穿过灯头上的火舌,掉在灯罩与灯头的结合处,等到张英才再也找不到蚊子时,那一带已被蚊子的残骸堆满了。张英才将煤油灯灯捻往回拧到最小的位置,然后放回到桌面。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窝里就只有这点好处,再热的天也热不着。
也许是不习惯没有电灯,张英才虽然困,却睡不稳。迷糊中,听到窗口有动静,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一只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摇晃,像是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里鬼怪要抓人魂魄的样子。
张英才身上的汗毛一下子竖起几寸高,枕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那本平时连折一只角都舍不得的小说,他抓起来就朝那只手砸去。有蚊帐挡着,根本砸不到那只枯白的手,只是将它吓得哆嗦了一下。
“张老师别怕,我是老余呀。见你灯没熄,想帮你吹熄。睡着了点灯,浪费油,又怕引起火灾。学生们交点学杂费不容易呀!”
一听是余校长,张英才就没好气了:“这大年纪了,还鬼鬼祟祟的,叫我一声不就行了!”
余校长理屈地回应道:“我怕耽误了你的瞌睡。”
余校长走后,张英才刚寻到旧梦,没想到他又在窗前闹起来,叫得有些急:“张老师,赶快起来帮我一把。”
张英才烦躁地说:“你家水井起火了还是怎么的?”
余校长说:“不是的,余志他妈不行了,我一个人动不了手。”
张英才一听,赶忙爬起来,跟着余校长进了他妻子的房。前脚还没往里迈,后脚就想往后撤。明爱芬光着半个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余校长说:“张老师,实在无法,就委屈你一回!”
张英才看看无可奈何了,只有进去。
明爱芬的鼻子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脸色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长断定有东西憋在喉咙里,说她以前就吞过瓦片、石子和小砖头等东西。
张英才表情愣愣的,心里在想,这女人真命贱,想寻死都想到这种份上了。转过来又想,这女人真命大,换了别人,早就将自己弄死了。
余校长和他商量了一下,决定一个人扶着明爱芬,另一个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什么东西来。明爱芬大小便失禁,平时擦洗得还算干净,经过如此闹腾,早已脏得出奇。余校长习惯了,就上去扶,露出后背,让张英才拍。张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几下没效果。余校长就叫他在床沿上练练。张英才连连拍几下,余校长都不满意,要他再加一倍以上的力气,同时在心里将明爱芬当成杀父的仇人或者夺妻的情敌。张英才没有这两种体会,但他想起了蓝飞,若不是横里冒出蓝飞,自己如何会到这种鬼地方哩!他一横心,要朝抢了好去处的蓝飞下黑手,一掌击下去,整张床都晃动了。
余校长说:“对了。非要这样才能拍出来。”
张英才扬起手臂,看准明爱芬的后背,闭上眼睛,猛地拍下去。只见明爱芬的脖子一下子梗得老长,哇地吐出一只小瓶子。张英才认出来,正是天黑时,余志去借药,自己拿给他的那一只。
明爱芬本来就奄奄一息,经过如此长时间的折腾,稍稍喘了两口气便睡过去了。她喉咙一咕哝,还说了句梦话:“哪怕我死了,也要到阎王那里去转正。”
出了明爱芬的屋子,余校长进到男生睡觉的屋子,将余志拉到堂屋,打了几巴掌,骂他死不开窍,又将不该给的东西给了明爱芬。余校长的样子很凶,下手却不重。余志认了错,余校长就将他送回去,并对几个被吵醒的学生说:“没事,明老师又闹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升国旗呢!”
一场虚惊之后,他俩站在月亮下说了一会儿话。
余校长向张英才解释,他家过去发生这类事,从不请别人帮忙,这两年身体越来越虚,从前一只手就能做的事,现在用两只手还不一定管用,不得已才上门请他帮忙。张英才很奇怪,怎么过去不叫孙四海帮一帮。余校长说,只要孙四海的门是关着的,自己就不去打扰,怕碰见不方便的事。说完这话,余校长又赶紧声明,孙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张英才请他放心,孙四海的事自己任谁也不告诉。张英才又追问邓有米为人怎么样,余校长表态说,邓有米和孙四海只是性格不同,其实都是一个顶一个的好人。
张英才说:“你果真是和事佬一个。”
余校长有些紧张:“是不是万站长告诉你的?”
张英才供出邓有米。余校长听了反而高兴起来。
“我怕他会对我有更大的意见哩!”
张英才趁机问:“那只凤凰琴是谁送给明老师的?”
余校长叹了一声:“我也想查出来,可明老师她死也不肯说。”
张英才不信:“你俩一直以学校为家,怎么也不清楚呢?”
余校长说:“我比她来得晚,最早是她和万站长两个。之前,我在部队当兵。”
张英才有些相信。分手后,他到操场上将凤凰琴拿回屋里,才发现,几根琴弦都被人剪断了。张英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好好一架琴,又没有妨碍谁,为何要将它弄成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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