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顾凉刚带着丫鬟从垂花门里走出,便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等候在那,驾车的车夫正是卫澈的一个手下。
车夫见了顾凉,态度恭敬有礼:“小的张悦,奉公子之命接送您往来。”
顾凉听到这句话,便知道顾弦向她娘提议前往乾坤书院入学的事多半是吹了,但她心里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踩着小凳坐进马车里,很自然地找了靠垫靠枕趴着补眠。
谁料到了庄子上,顾凉见到眼底青黑精神颓靡仿佛一夜不曾睡过的卫澈,才知道整件事情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顾弦似乎占了上风,若不然卫澈也不会弄得如此狼狈模样。
察觉到顾凉看来的眼神,卫澈眸中微暗,脸上神情也变得有些复杂,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阿凉可是用过早膳了?”
顾凉答道:“在家中用过了。”
卫澈眼中掠过失望之色,他还想和顾凉一起用早膳呢。
他低下头,看着顾凉的眼睛问:“那今天吃过晚膳再回去,好吗?”
顾凉自是不会拒绝他的好意,她可喜欢庄子里厨子做的小点心了,当下笑着应了:“好啊,不过这要跟爹娘说一声。”
在她家,早膳各自吃,午膳和晚膳是必须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的。
卫澈露出一抹浅笑,吩咐道:“张悦,你且去顾府一趟,就说我要留阿凉用膳。”
张悦应了是。匆匆走了出去。
卫澈没有跟顾凉提起顾弦的意思,他牵起小姑娘的手往书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耐心询问她的学习进度,事无巨细,悉究本末,可见是用了心的。
顾凉不是一般小孩子,她的思维十分清晰,对卫澈的问题全都给出完善的解答。
如此一来,走进书房的时候,卫澈也将她的学习情况了解得差不多。
“你于书法一道颇有天赋。琴、棋、画的进度可以缓一缓。以便抽出更多的时间发挥自己所长。”卫澈说道,“此处笔墨纸砚俱全,你先写一幅字给我看看。”
顾凉便将衣袖绑了,十分认真地写了一幅字。
她年纪还小。手腕握力不足。写出来的字不能说苍劲有力。却也端正秀丽,干净整洁,没有一丝扭捏柔软之气。
但在女夫子和顾夫人看来。顾凉的字是不合格的,因为女子应该是婉约而内敛的,她写的字太像男子。
卫澈却很满意,他给顾凉指出一些不足之处,然后命她每日清晨用半个时辰的时间来练字,无论字写得如何,都要交给他看过。
顾凉应了,开始练字。
半个时辰眨眼过去,顾凉写完最后一笔,谢绝了丫鬟的帮忙,自己把毛笔、砚台等都洗干净放好。
卫澈恰好从书房外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脸生的姑娘,那姑娘十七八岁模样,个子很高,打扮也干脆利落,看着英姿飒爽。
见了顾凉,那姑娘落落大方地一笑,抱拳说道:“这位想必是大公子的妹妹凉姑娘了,果然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孩子,比我妹妹还好看。凉姑娘,我叫初妆,从今天开始负责教你习武。”
大公子吗?
顾凉立刻便知道卫澈脸上那点不乐意的情绪是从哪来的,她对初妆露出笑脸,认真地给对方见礼。
初妆摆摆手:“我是粗人,不爱这套文绉绉的东西。你勉强能算是我的弟子,先给我奉上一杯茶吧。”
卫澈略微抿了唇,一招手,立刻有丫鬟给初妆送上一杯茶。
初妆笑呵呵的根本没接,她看着顾凉,一双杏仁眼扑闪扑闪,很是促狭。
顾凉心想,卫澈果然还是在顾弦手上吃了亏。
活该!
忽略了心头那点幸灾乐祸的小情绪,顾凉请初妆稍等,借用卫澈的茶叶和泉水给未来的习武师父泡了一杯茶,顺便也给卫澈送上一杯。
丫鬟极有眼色地送来配茶的精致小点心,趁着卫澈与初妆过招的功夫,顾凉悄悄顺了一块做成花朵形状的面点,尝到舌尖上传来的美味,眼睛惬意地眯了起来。
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顾凉分出一个半时辰习武,剩下的时间则用于学习书本上的一些知识和道理,还有闲暇跟卫澈上街去瞧热闹。
顾凉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
卫澈目送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进了垂花门,正打算放下帘子离开,却看到随着顾凉进去的初妆回头对自己露出挑衅表情,不由目光一冷,暗暗捏紧了拳头。
顾弦!
好一个顾弦!
这初妆盯着顾凉就像盯着自己眼珠子,一整天时间不算短了,他居然连顾凉的小手都没能牵一下!
简直就是太过分!
卫澈心中思忖着应对的方法,放下了马车的帘子,沉声说道:“去怀安别院!”
顾弦绝不是好对付的。
朝野之上暗潮汹涌,皇权与世族忙着争权夺利,不知多少人被卷进去,如卫家般沦为无辜的牺牲品。
即便卫澈能以异姓封王,稍微行差踏错,也有可能遭到暗算。
顾弦出身世族,代表的是世族利益,按理说,他是不能得到皇帝喜欢的,甚至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被皇帝找茬。
可皇帝的态度却是倾向于他,摄于世族大臣给予的沉重压力,皇帝明面上什么都不说,暗地里却支持顾弦开办乾坤书院,甚至隐晦向卫澈表示应当适时相助对方。
那些世族大臣们似乎不清楚这点,俨然是将顾弦当成年轻有为的小辈,处处对他行以方便。就如对待自己的亲子。
顾弦能有如此手腕,在世族和皇权之间游刃自如,卫澈是不太乐意跟他交手的,可基于顾凉的缘故,不乐意也得变成乐意。
无它,顾弦若不许他娶顾凉为妻,不许他接触顾凉,卫澈根本奈何不了对方。
怀安别院在郊外,坐马车需走上半个时辰,顾弦就住在别院里。明日一早便得回京。
卫澈在别院外等待了足足两刻钟。才有一个老仆人慢吞吞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只说允许他一个人进去。
陈天压低了声音:“公子,恐有诈!”
卫澈平静说道:“无妨。”
顾凉相信自己的直觉,卫澈也相信直觉。他相信顾弦不会轻易对自己动手。
这种相信是没有缘由的。就像卫澈喜欢顾凉。在她降生世间的那一刻,他便压抑不住心底的喜悦和疯狂,那也是无理由的。
卫澈心想。也许他在轮回以前与顾弦是认识的,而且关系不错。
别院不大,许是天色已黑,卫澈一路跟着老仆进了客厅,竟看不到一个小厮和丫鬟。
老仆给客人送上茶水和糕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须臾,穿着黑色大氅的顾弦出现在客厅里,身上还带着些许寒气,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卫澈见此,起身行礼。
虽然昨天有过暗地里的交手,但他二人还是第一次碰面。
顾弦没有还礼,也没有搭理他,径直坐下来喝了一杯热茶,方看着卫澈开口:“说句老实话,我看你很不顺眼。”
卫澈不由微微垂了眼,看到顾弦腰间挂着一把样式简单朴素的剑,毫不怀疑对方现在想要拔剑杀人的心思。
“我要娶阿凉为妻。”卫澈这样说。
他算是知道了,玩手段是玩不过顾弦的,比武力也打不过对方,最好是实话实说。
顾弦回以一声冷笑,目光挑剔:“你能给她什么?你可以给的,我也能给,而且给得更多更大方。”
卫澈想了想,认真说道:“我喜欢她,更胜于我的性命。”
“我想你的性命大概值不了多少。”顾弦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剑,目光锋锐得就像刀子,“好话,谁都会说,也不缺你一个。”
被奚落了一番,卫澈也有些不高兴:“你只是阿凉的族兄,不是她爹娘。再说,即便你是她爹娘,你也不能左右阿凉的想法和判断,她自己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不喜欢你。”顾弦说,“只这一点,便已足够。”
卫澈的心窝子被戳了狠狠一箭,当然他是不会在顾弦面前承认的:“你不是阿凉,与她也不熟悉,怎知她是否喜欢我。”
“她是与我有血缘之亲的妹妹,兄妹连心。”顾弦很客气地又刺了卫澈一下,声音微寒,“阿凉愿意随着你,不过是因为你能给她学习各种知识的机会,另外便是你的身份压得顾家不得不做出适度的退让。若无以上两点,我敢说阿凉不会愿意随着你,信吗?”
卫澈表情阴郁。
他不会自欺欺人以寻求心理上的慰藉,顾弦说得没错,顾凉愿意跟在他身边,确实是因为顾弦口中说的两个原因。
不过……
顾弦到底是从哪知道前一个原因呢?
只因轮回之前他们相互认识,顾弦也不愿意阿凉变成那种泥塑木偶般的女子?
卫澈定了定神,说道:“顾兄请与小弟直言,若能效劳,小弟定不推辞。”
这次轮到顾弦的表情不太好了,若能亲力亲为,他是断然不会将顾凉交给卫澈的,换成顾莹也一样。
想了想,顾弦说道:“阿凉年纪尚轻,却也是一个女孩子,她跟在你身边学习,你为人师表,便不能有任何逾矩行为,若不然……”
顾弦没有把话说话,意思却很分明,如果卫澈有任何的违反,定会教他知道后悔两字怎么写。
卫澈心想,也就一个功夫尚浅的初妆,难道他还避不了她?
顾弦老谋深算,又怎会不知道卫澈的小算盘,一句话粉碎了对方的美梦:“我会让阿凉亲口与我说。”
卫澈:“……”
顾弦又道:“另外,阿凉虽是跟着你。却未必需要你教授她课程,我自会派人另外对她授课,此事你不得有丝毫质疑,更不能插手其中。阿凉身边的丫鬟不太机灵,我已安排四个丫鬟给她,她的生活起居无需你过问,你也少去打扰她。”
卫澈:“……”
若照顾弦安排,他非但不能与顾凉有太多的接触,还要被顾凉的爹娘和世人误会,彻底成了个幌子!
这怎么可以!
卫澈立刻开口:“顾兄……”
顾弦打断他的话。把搁在小几上的一份文书递了过来:“这是朝廷上的事。你看了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一说,别的我不想再提。”
要么答应所有的条件,要么拉倒。顾弦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这句话。
卫澈无奈。只能接过文书细看。
他还想娶顾弦的妹妹呢。不能把大舅子得罪了。
卫澈并不知道,顾弦压根就不愿意把自家妹妹嫁给他,愿意让顾凉跟着他。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想让顾凉长歪。
一夜无梦,顾凉洗漱更衣后,没在家里吃早膳,她惦记着庄子里的厨子,带着初妆和四个丫鬟早早就出了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无需几个月,仅七八天功夫,顾凉便与原来有了明显区别。
她的性子依旧是沉稳有礼,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谁都不会轻易将她忽略,甚至只能看到她一个而忽略了其他人。
顾夫人觉得格外心塞,夜里与顾爹爹说枕边话,便把这件事提了提:“你看,阿凉是不是太过锋芒毕露了?她是个女孩子,只需学会主持中馈,学会管好手下的人,根本不需要像个男子那样抛头露面……”
顾爹爹的看法与顾夫人不同,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你随着我在这个县住了也有将近七年,可知我为何原因不高升?”
顾家欠了秦亲王,但是秦亲王与顾家定下婚约,顾爹爹身为秦亲王未来岳父,要做知府也是可以。
但他出了京城做县令,一做就是七年,就连家中要求高升,也没有理会。
顾夫人不解丈夫何故忽然转移话题,但她也是聪明的,被顾爹爹指点了方向,霎时就想到了关键之处,立马被吓得一身冷汗,结结巴巴道:“这……这……”
顾爹爹说道:“你无需惊慌,小心着肚子里的孩儿。”
顾夫人赶紧深呼吸数次,以免过于激动。
顾爹爹叹了一口气,把被子拉上一些,以免顾夫人着凉,轻声与她低语道:“朝堂上世族和皇权斗得厉害,时不时有人蒙冤入狱丢了一条命,我不回去,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天子脚下都这样了,京城外更是民不聊生,去年有大旱,竟发生两三回有规模的起义,依我看,这天要垮用不了多久。”
“秦亲王是有手段的,当年多少人不希望卫家翻案你也知道,可他硬是做到了,还能异姓封王。阿凉跟着他,就算能学了一星半点,对她来说也是极大的幸运,毕竟这世道……对女子实在是苛刻了。”
借着烛光,顾爹爹把顾夫人鬓上的一缕乱发顺到脑后,看着她,分外怜惜地说道:“是我不好,自你嫁过来,便没让你过过多少顺遂日子。”
时人重男轻女,顾夫人一胎生了两个女儿,又在六七年后才有孕,便是这区区小县也有人不时地挤兑她。
若在京城顾家,先不说挤兑不挤兑,白眼、挖苦、嫌弃、指责肯定少不了,保不准还会往她丈夫房里塞女人,给她安上一个善妒的罪名。
听着丈夫贴心的话,顾夫人觉得鼻头有点酸酸的,眼中泛起一层泪光,哽咽说道:“不,你对我已经足够好了。”
他没能给她一个儿子,但他没让别的女人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也没把那爬床的丫鬟理所当然地收了,而是与她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顾爹爹伸手把妻子拥入怀中,小心拭去她的眼泪,话语里带着笑意:“瞧你,真像个小姑娘,我才说一句话居然就感动得哭了,要是再说上几句,这房里说不定就被眼泪给淹了。”
顾夫人破涕为笑,骂他一句:“少贫了!”
……
夏季在炎热和冰镇酸梅汤里悄悄过去,繁忙的秋季到来,很快便是冬日。
就在卫澈说出的预产日那天,顾夫人顺利生下第二胎,顾凉和顾莹两个小姐妹也有了弟弟和妹妹。
顾爹爹高兴得快要疯了,他妻子就是厉害,先给他生了一对宝贝闺女,然后又一次生了一对儿女,即便数遍天下也没有这么幸运的!
因为弟弟和妹妹的降生,顾凉的课程也削减了一半,直到过了年节才恢复过来。
这年春,顾凉、顾莹随着卫澈踏遍小县郊外的大山,又去邻县看过热闹,颇增长了见识和阅历。
顾莹一向都很调皮,许是胸中有了见识,竟也渐渐的变得沉稳冷静,能给自己拿主意了,让顾凉这个姐姐颇觉心喜。
到了夏季,顾凉告别家里人,与卫澈一同离开小县,前往比江南更南边的地方,即是学习新知识,也是游历和了解普通百姓的生活。
为了出行方便,初妆建议顾凉作男装打扮,这样也不至于失了姑娘家的名声,毕竟她以后可是要做秦王妃的,得和京城里的贵胄们打交道。
顾凉对此不以为然,反驳说道:“我没有做亏心事,也不是因某些原因见不得人,女装打扮光明磊落,既然他们要说,那便让他们说,我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初妆:“……”
身为一个女孩子,你这么喜欢揍人真的没问题吗?
她默默地看向卫澈,发现对方脸上竟是颇为赞许,显然不觉得自己的未婚妻用拳头揍人很有违和感。
初妆心想,顾凉才是八岁大小的丫头,就算她于习武一道有天赋,要打倒一个成年人也不容易。
结果才过两刻钟,他们就遇到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土匪,初妆奋力撂倒两人,不经意间看到应该坐在马车里的顾凉就在她身边,这时候已经把四五个人打倒在地。
初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