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落。
郦酥衣尚未应答,只听着一道马鞭抽过,烈鹰已遽然扬起前蹄。
红鬃马动作迅猛,带起飞尘,亦扬起郦酥衣纷飞的记忆。
那日,她瘫坐在榻上,面上挂着纵横的泪,床脚边铮铮亮着的,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
身前男人的眼神似乎被那匕首所划痛。
他苍白着面色,神色间写着挫败,哑声问她:
“郦酥衣,沈顷他到底有什么好。”
战马行烈如风,迅捷如鹰。
少女裹着厚厚的氅,于一片漠漠黄沙中扬首。
今日日光甚好,冬日里,难得有这般暖洋洋的天气。
即便是黄昏日落,周遭也是一片热意。那暖融融的霞光将她身形包裹着,落在她面上、落入她一双柔软的杏眸之中。
忽尔又一阵马蹄声。
有卒子手中拿着信件,扬鞭而来。
“夫人,是从京中来的信。”
郦酥衣淡淡颔首,走上前。
那人原以为这是她的家书,将两封信全部递上来。少女收回神思,轻瞥其上字迹,是宋识音寄来的。
两封信,分别写着:
——衣衣亲启。
——苏世子亲启。
郦酥衣将对方寄给苏墨寅的那封信妥帖收好,继而攥着另一封信件,缓缓走回军帐。
冬日里,这黄昏一旦来临,天便黑得很快。
她叫玉霜点了灯,眉目婉婉,坐回桌案之前。
先前的回信还未寄出去,识音的信又来了。
郦酥衣想,应当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信纸展开,其上字迹略微飘忽,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对方下笔时的心神不宁。
如此想着,她眉心微凝,将信方展开没几行,面上神色便微微一僵。
只因信上寥寥数语,尽述好友当今困境。
——宋识音有了孩子。
她有了与苏墨寅的孩子。
大凛风气开放,但即便如此,在众人眼里,女子的贞洁仍是尤为重要的头等大事。这二人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不但私相授受,甚至还让女方怀有了身孕……
宋识音字字句句,皆是摇摆与慌张。
她害怕,害怕有孕之事暴露,害怕被父母责骂,被众人指点。
她害怕被人押着,浸了猪笼。
她将此事谁都未曾告诉,除了郦酥衣。
信上字墨洇开,依稀可见泪痕。对方道:衣衣,我也未曾与苏世子说,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苏家并不接受她。
并不接受她这个,商贾出身的“野蛮丫头”。
读罢整封信,郦酥衣恨得牙根痒痒。
她先前便知晓苏墨寅有着一副花花肠子,更是常年流连那等烟花柳巷之地。在京中时,她便侧面同音音提起过此时,但那时好友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打马虎地应付她道:
“衣衣,我知晓。你放心好啦,我有分寸的。”
宋识音一贯是个有主意的。
闻言,她也以为对方能拿定主意,想到这毕竟是友人私事,也暂且将这话题搁了一搁。
谁料,竟酿成如此大祸。
现眼下,唯一能令识音不受伤害的破局之法,便是让苏墨寅不顾父母之命,在孕事暴露之前、将宋识音娶进苏家的门。
但根据她对苏墨寅的了解,此人虽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但平日里却极度依附于家中。若要让他为了宋识音与家中之人作对……
只怕是一件极难之事。
郦酥衣纤细的手指寸寸加紧,攥着好友自京中寄来的信件,又回想着沈兰蘅临别前的那一句“开战”,她双眉间的蹙意愈发深。长夜孤灯,少女幽幽叹了一口气。
……
今夜注定不甚安宁。
不止是她,开战前夜,整个西疆上下,皆是一片人心惶惶。
西疆要开战了。
大凛要与西蟒开战了。
这场战,谁胜谁败,又有多少死、多少伤。
郦酥衣不知晓,今夜会有多少人无眠。
伴着灯火,她提笔,与友人回信。
信中她口吻温和,对对方耐心开导,并言之,会在西疆为她劝说苏墨寅就此收心。
回罢信,夜已深深。
她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五页信纸,又轻叹一口气,将其上墨迹一一吹干。
帐帘阖着,她抬头看不见天色。只觉周遭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自己的每一寸呼吸,都十分清晰可闻。
她倾弯下身,往暖盆中添了一块炭。
恰在此时,一道冷风吹拂入帐,火光“噌”地一声,窜得老高。
她微微骇了一骇。
面前炭盆中的火光摇曳着,如同她摇曳不止的心事。
旁人担心的是与西蟒开战,而只有她一人担心,自己的夫君“沈顷”会不会出事。
严格上来说,她是在担心沈兰蘅会不会生事。
本来那人在夜间现身已经足够危险,更罔论如今他转醒的时间不定,日夜不限。
郦酥衣害怕作战的是那人,更害怕,指挥作战的是那人。
他可能会一些武艺,但根本不通晓兵法!
一想到这里,少女心中愈发胆寒。她一颗心怦怦跳动着,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喉舌一干,她起身,忙不迭为自己倒水。
喉咙干涩,心跳不止。
太阳穴处发酸发胀,右眼皮更是跳个不停。
一杯温水下肚,她的情况并未得到多少好转,心中慌张之意反而更甚。
眼前的情形,让郦酥衣仿佛回到沈顷第一次带兵出战时。那夜狂风怒号,她独身一人坐于帐中,听着扑打入帐的风声。
今夜与那一夜不同。
今夜无风无浪,周遭一切寂静。
越是寂静,越是悄无声息。
郦酥衣便愈发感到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榻上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掀帘往外看。
扑面一道冷风,凌冽,宛若锋利的刀。
直在她面上划拉了个口子。
不远之处,依稀有火光。
她心中不安稳,拉紧了兜帽,下意识朝那火光走去。
被那人群围着的,正是魏恪。
此番出战,沈兰蘅带上了长襄夫人,他将魏恪留在军中,镇守军营。
一道人影飞快闪过,即便隔得有些远,郦酥衣仍能看见,此刻魏恪的手中已多了一份军报。
他低下头,匆匆看了眼。
只这匆匆一眼,男人的面色竟遽然一变。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夜色,克制不住脚下步子,向前走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对方抬起头,看见了面色同样很是难看的郦酥衣。
漆黑如墨的夜幕里,少女长发倾泻,轻披于肩头。那一双眼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军情,原本被冷风吹得发红的一张脸,此刻竟有几分煞白。
魏恪一怔:“……夫人。”
他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往后藏了一藏。
即便他举止迅速,郦酥衣仍看见了他的动作。
“是前方的军情吗?”
她问。
魏恪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是。”
不过转眼间,他又立马道:“夫人千万莫要担心,二爷正在玄临关处御敌。如今只是遇见了一些小问题,并不碍事的。”
郦酥衣抿抿唇,往后稍稍退了半步。
“我知晓,我只是在帐中有些不安心,心中堵闷,便出来透一透气。”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宛若一道微弱的风。
“既是无大碍,那便好。”
即便不用魏恪说,郦酥衣也知晓。
如今西蟒出兵,军中正是混乱之际,自己不应该出现在此处。便在她侧了侧身、欲离开之际,忽尔又听见一道急匆匆的马蹄声。
“报——”
那人身形匆忙,浑然没有注意到一侧的郦酥衣。不等魏恪着急阻拦,那人已径直扬声道:
“前线急报——魏大人,沈将军被困玄临关中,亟待增援!”
郦酥衣脚下步子一顿。
“报——”
“报——”
又是两匹飞马。
“报——”
“前、前线急报——沈将军误中西蟒贼人奸计,被西蟒人追击,如今正逃离玄临关,欲朝箜崖山方向而去!”
“报——我军已撤离玄临关,此去将士折损、折损十之有三!”
“报——我军在沈将军的带领下,暂避于箜崖山中,此去将士折损……十之有五……”
“报——”
魏恪再也禁不住,立马发令,增添一批精锐,前往箜崖山中救援。
军令如山,又怕西蟒贼人趁乱夜袭,魏恪不得离开军中大营,只能眼睁睁看着救援的军队远去,心急如焚。
军报传来时候,郦酥衣全程都站在一侧。每传来一道军报,她的面色便白上一份,听到最后一份,恰是魏恪整军发令之时。
有将士看出来她面上的担忧与惊惧,上前,宽慰她道:“将军夫人莫要慌张,如今前线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您无须担忧。我们将军十三岁便参军入伍,自拜上将后,领兵作战不计其数。无论大小战役,从未有过败绩呢!”
“是啊是啊,夫人您莫要忧虑,沈将军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您快去帐子中歇息会儿。用不了多久,将军定会大胜而归。”
周遭将士连连应和,皆对沈顷很有信心。
唯有知晓真相的郦酥衣面色煞白如纸。
她面上毫无一丁点儿血色。
因为她已经知晓——今日定是沈兰蘅在指挥军马作战。
他先前,虽被她与沈顷逼着学了些军书,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之说,从未有过实战经验。
如今是他想要装作沈顷,却原形毕露,发出了错误的军令,导致沈家大军深陷重围。
听着周遭那些将士的话,郦酥衣只觉得耳熟。隐约之际,似有道清亮倔强的女声穿过幽深的夜幕,直朝她耳畔袭来。
迎着夜风,那声息道,声音里满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