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宫。
殷知晦刚到宫门口, 与如一阵疾风走出来的齐重渊迎面相遇,他?顿了下,上前?问道:“王爷可曾用过了饭?”
齐重渊沉着脸, 很是不耐烦地一挥手, “哪有胃口,还饿着呢, 走, 你陪着我出去会仙楼用一些。”
殷知晦道:“户部的账还没厘清, 圣上那边催得紧,眼见就要过年了,年底的时候要祥和喜庆, 此事耽搁不得。”
齐重渊斜着殷知晦,没好气地道:“听你说话,就像是在听阿娘絮叨。阿愚, 你年纪轻轻,成日跟老学究般一板一眼,忒是没劲。”
殷知晦听惯了,没理会?他?的嫌弃,道:“等下姑母要歇息, 我?先进去 。”
“去吧去吧。对了,”齐重渊靠近两步,小声道:“阿娘说,快过年了, 老大那边估计又要开始做善事,让王府也拿些钱财出来?, 搭棚施粥。丰裕行不缺粮食,你去同薛氏说一声。”
殷知晦看着齐重渊, 不做声。
齐重渊望天,负手在后,悻悻哼了声,“薛氏讨厌得紧,我?与她起了几句争执,不耐烦与她说话。阿娘说,丰裕行是薛氏娘家的铺子,我?不能只使唤李同泰,让我?得先与薛氏打?声招呼,须得客气些。哼,客气!薛氏不是靠着周王府,丰裕行能做到如今的红火?就是薛老太爷,也不敢在我?面前?说个不字!”
李同泰是丰裕行京城总号的大掌柜,平时齐重渊要用银子,或者?有事吩咐时,直接就吩咐了下去,从不知会?王妃薛氏。
殷贵妃的话,齐重渊并不会?大理会?,他?与王妃起了争执,照样可吩咐李同泰做事。
殷知晦仍然未说话,只静静望着齐重渊。
齐重渊手再次用力?挥下,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道:“阿爹问了丰裕行的行情,粗粮价钱几何,细粮价钱几何,新米几何,陈米几何,我?哪关心这些。后来?,阿爹让彭大伴去了丰裕行,阿爹说,钦天监说今年的天气反常,时冷时热,京城前?些时日我?们未回来?时,还热得穿件夹衫就足够,突然就冷了下来?,恐有灾害。丰裕行的粮食,不能随意动?。”
原来?是圣上问起了丰裕行,后面丰裕行粮食不能随意动?的事情,应当是殷贵妃的叮嘱。殷贵妃的话,齐重渊可听可不听,有圣上看着,他?再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遵从。
殷知晦顺势应了,“我?正好要找王妃。户部这边的账得抓紧些,王妃擅长?算账,文娘子账目上也清楚,我?打?算请她们帮忙理一理。”
齐重渊并未在意,道:“江南道海税的事,一日未尘埃落定,老大老三始终小动?作不断,朝廷里?的那些人也成日作怪,真是没个安生的时候。你早些将?账目厘清,证据确凿,看他?们还能如何抵赖!”
殷知晦说是,与齐重渊告别,进了正殿。
殷贵妃正在暖阁里?吃茶消食,殷知晦一走进去,一股热浪便兜头扑来?,他?脚步微顿,闻了闻空气中夹杂着的药味,关心地道:“姑母病了?”
“我?没事,老毛病了,天气冷的时候身子总会?不舒服。”殷贵妃手从搭在膝盖上的锦被中拿出来?,招呼他?坐,“罗嬷嬷,去给阿愚煮一碗热鸡汤面,加几道他?爱吃的小菜。”
罗嬷嬷是殷贵妃的心腹女?官,算是看着殷知晦长?大,知晓他?的脾性喜好,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亲自奉上之后,忙着去张罗了。
殷贵妃打?量着殷知晦的脸色,道:“老二说你在忙账目的事情,得来?迟一些。老二那个人,你也知道,他?饿了便会?发脾气,我?就没等你,先用饭了。阿愚,你别仗着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便不顾惜着身子。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一身病痛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瞧你这次去江南道回来?,老二还胖了些,反倒是你,清减了一大圈,回到京城,可得好好补一补。”
爱之深,责之切。殷贵妃平时也经?常这般说齐重渊,但他?很是不耐烦听。养齐重渊很是辛苦,他?八岁时重病了一场,殷贵妃没日没夜守着,他?病愈之后,殷贵妃大病了一场。
以前?殷贵妃看管得严,自从齐重渊病后,她生怕他?再病倒,便放松了管教。
圣上只关心先太子,其余儿子都一视同仁,平时召先生过问几句他?们的学习。他?亦不大进后宫,殷贵妃上了年纪,偶尔歇在后宫时,也只唤年轻的嫔妃伺候。
殷贵妃损失不起,齐重渊养成如今的性子,她说不后悔是假,说后悔,也无济于事。
所幸圣上的几个皇子,除了先太子,资质都相差无几。
齐重渊长?得像圣上多一些,反而是殷知晦的五官肖似殷贵妃,性情也像,姑侄俩更像是母子。
殷贵妃经?常说她有三个儿子,一个是殷知晦的阿爹殷丛勋,一个是齐重渊,一个是殷知晦。两个不成器,使得她早早白了头。
今年殷贵妃方四十八,两鬓已经?斑白。圣上喜欢活泼欢快,看上去一团喜庆的嫔妃,殷贵妃便爱笑,眼角布满了细细的纹路,不笑时仿若沟壑,沟壑交错,像是跨不过去的岁月。
惟有那双略微细长?的双眸,清亮如昔,通透而冷厉。
殷知晦垂下了眼眸,殷贵妃的疲惫苍老,总让他?觉着苦涩难受,道:“姑母,这次我?们去江南道,能顺当回来?,多亏文娘子的帮忙。”
殷贵妃往软囊上靠了靠,“哦,薛氏同我?提及了文氏,说是老二将?人带回来?,养在外面不成体统,不如带进王府去。老二这个人,要是他?看上了,何须顾忌,早就带进府了。青书琴音他?们没说出个所以然,我?打?算等你们空了再问个究竟。先前?我?与老二提了两句,老二说一个妇人而已,薛氏就是争风吃醋,善妒。这个混账,我?怕他?吵起来?,传出薛氏善妒的名声,白白冤枉了她,没再多提。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知晦不知为何,下意识中将?文素素杀人的事情掩下了,选着说了一些。
“她被茂苑的富绅欺负,王爷恰好遇到,让青书帮着她去衙门告官。唐县了不敢包庇,秉公?审了案子,惩治了富绅。文氏聪明,知道我?们离开之后,她一个寡妇,肯定会?被报复,就找上门来?,想?要求个差使,顺道也是求个庇护。文娘子在陈家时,陈晋山有个姨娘许氏,与她同住一个院子,许氏同村长?大的何三贵也在陈家做事,他?会?养牲畜赶车,结识了会?给牲畜治病的王甲。王甲人瘦,大家都唤他?为瘦猴子,他?除了给牲畜治病,还经?常去给花楼姐儿们的暗病,落胎。几人因着彼此?的关系,互相认识。我?与王爷当时就像是陷在了泥潭里?,腿都拔不出来?,黄通判郑知府接连而亡,文娘子既然找来?,我?打?算试一试,便先让她去查郑知府的死因。谁知道,还真被她给查出来?了。她带了瘦猴子前?去,查出郑知府是因水银中毒而死,水银从何处而来?,瘦猴子对此?门清。”
殷贵妃道:“鼠有鼠道,三教九流中也有厉害之人。倒是这个文氏,说是溺在污泥里?都不为过,她能站起来?,真是非同寻常。”
殷知晦道:“是,我?也佩服得很。我?问过文娘子,她说她死过一次,什么都不怕了。我?见到她时,她刚落了胎,吃穿都成问题。幸得邻里?一个好心的妇人收留了她,她方有了个落脚处。此?后,我?见文娘子还算有些本事,她也猜到了我?们为何到茂苑,我?便同她仔细说了,后来?她提出了从缫丝入手,核算江南道的蚕桑种植情况,从江南道每年的织布数量,核计江南道应当收到的赋税。这是实打?实的证据,几亩蚕桑,收多少蚕茧,蚕茧缫出多少丝,丝能织多少布,甚至是桑麻的病虫,影响到蚕桑的收成情况,皆经?过了我?们在各地进行详实的核算,并非是凭空猜测,听任他?人讲述的数额。这些详实的记录账目文书,王爷呈给了圣上,圣上看了许久,将?原本留了下来?,另外抄了一份,交给了政事堂。”
齐重渊被圣上夸赞,他?在殷贵妃面前?得意说了许久。殷贵妃当然高兴,她起初以为是殷知晦的功劳,只是没有泼齐重渊的冷水。
没曾想?,这些居然出自一个寡妇之手!
“锦绣布庄在江南道败北,也是因着她。徐七娘子死了。”殷知晦斟酌了下,此?事瞒不住,略微同殷贵妃提了几句。
殷贵妃愣住,愕然道:“大千世界,人的运道谁也说不清楚。可.....她怎会?答应老二?”
这时,罗嬷嬷提了食盒进来?,殷贵妃便道:“你先用饭。”
殷知晦朝罗嬷嬷道了谢,埋头吃了起来?。
殷贵妃怔怔望着墙壁边的豆绿青瓷花瓶,釉面圆润剔透,青绿如玉。
再美的花瓶,不过是个物?什罢了。文氏就算有通天的本领,凭着自己,她的本事只能烂在陈家,李家,富绅的后宅里?。
殷知晦用晚饭,漱口后吃了半盏茶,道:“姑母,文娘子有本事,我?以为,既然要用她,就得尊着她,像是对蔺先生温先生他?们那样。”
殷贵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道:“既然要如待温先生蔺先生他?们那般对待,文氏不能有身孕。”
殷知晦沉默不语,仿若像是被蚊蝇叮咬,在心口一下下地刺,隐隐作疼,坐立难安。
殷贵妃道:“瑞哥儿马上就七岁了,聪明伶俐。丰裕行这些年来?,将?账目都交给了王府,薛氏掌王府中馈,绰绰有余。圣上亦看重丰裕行,不能寒了薛老太爷的心。老二再闹腾,这件事都不能依了他?。文氏那边,我?会?同薛氏说清楚,让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