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贵第一次走在京城的街巷, 摸着与左右手一样的缰绳,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左右手之间,熟悉至极, 又陌生?至极。
听说国公府是大齐开国时太.祖赐下的府邸, 几乎快占了一整条桑榆巷。何三?贵驾着车,绕着周围的小巷转了不知多久, 终于到了高大围墙上, 开着的一道角门。
虽是角门, 门比普通人家还要宽敞气派,厚重威严,黄铜门环把手擦拭得明亮耀眼。
何三?贵不由得紧张起来, 将骡车停在一边,跳下车,下意识拉了拉身上崭新的厚袄子。
门房听到声音打?开门缝探出头?来, 看到壮实?的青骡,门前?不断拉扯着衣襟,粗粝的面孔,绷紧着面皮朝上提,好似在笑的汉子。
该不会是西府那边的穷亲戚, 上门来打?秋风,找错了地?方吧。
门房本想驱赶,何三?贵像是瘦猴子上身,一个箭步窜上前?, 门房只感到一阵寒风扑到面门上,他?被唬得后退了一步。
“问川, 喜雨,山询, 听风他?们可在,温先生?蔺先生?呢?劳烦你通传一声。”
何三?贵不歇气说完,继续憋着气,死?盯住门房。
门房惊恐地?盯着何三?贵,见他?脸都憋得通红,本来想问他?找谁,恍惚记起问川的交待,丢下句你等着,赶忙拔腿往院子里跑。
问川他?们不在,所幸蔺先生?回来了,他?跟着门房出来,见到何三?贵,笑着上前?道:“原来是贵子,贵子快进来坐,可是文娘子有事?”
何三?贵见到了熟人,长长舒了口气,忙抹去了脸上的冷汗,道:“蔺先生?,我不坐了。老大让我传几句话。”
蔺先生?将何三?贵带到了倒座客人歇息的屋子,挥手斥退门房,亲自从暖水釜中倒了杯茶递给他?,“你别紧张,吃杯茶缓缓。”
何三?贵端起茶盏,一口气吃完,呼出口气,将文素素交待的话背了出来:“老大说是青书说的,让我原封不动说给问川或者你们听。”
蔺先生?皱眉沉思?,文素素不想进王府,王妃要让她进去。
可惜他?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一窍不通,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文素素前?来传话的用意。
蔺先生?对王妃观感颇好,认为她行?事有章法,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茂苑县时,蔺先生?见识过文素素的本事,对她只有佩服,甚至是敬仰。
蔺先生?吩咐小厮去取了匣子来,直接道:“走,我恰好有事找文娘子,我随你走一趟。”
何三?贵忙放下茶盏,蹭地?站起身,蔺先生?瞥着他?,道:“贵子你撞邪了?怎地?变得这般胆小拘束。”
何三?贵咧嘴干笑道:“卫国公府太威风,太富贵了,我生?怕冲撞冒犯到贵人,办砸了老大交待的差使。”
蔺先生?无语道:“有你老大在,你怕甚......算了算了,你是该怕一怕,别跟那泼猴一样。咦,瘦猴子呢?”
“瘦猴子也得怕,老大让我们都要守规矩,别惹事。瘦猴子出门去闲逛了,京城是大地?方,老大允我们出门去闲逛,见世面。”
蔺先生?嘴张了张,终究没再说话。
他?们老大的想法与众不同,他?与温先生?都猜不透,殷知晦勉强能猜,只她成?了王爷的女人,殷知晦要避嫌,王爷的脾性?,绝对称不上大度。
到了乌衣巷,瘦猴子从外面回来了,裹着衣衫坐在门房里,守着炉子打?盹。听到动静,他?马上睁开眼,精神抖擞迎了上前?,抬手连连见礼。领着蔺先生?进了花厅。
蔺先生?坐下来,瘦猴子端了茶水前?来摆好,道:“老大马上就来,蔺先生?吃茶。这个茶是从茂苑县带来,普通寻常,蔺先生?莫要嫌弃。唉,京城不易居啊,柴米油盐都贵,我与贵子出去了几趟,走路饿了,看到新出炉热腾腾的馒头?,想要买两只填一下肚皮。谁知前?去一问,”
瘦猴子说到这里,陡然?停住了,蔺先生?不由得追问道:“怎地?了?”
“四?个大钱!一只馒头?,比茂苑县要小,足足贵了一倍不止!”瘦猴子举起四?根手指晃动,满脸义愤填膺。
“我回来就跟老大说了,老大说,京城人多,达官贵人更多,宅子贵,百姓出去做工当差,工钱也赚得多些。反正什么都贵。我一听,可不是这样的道理。”
蔺先生?吃着茶,茶水清淡,微苦,不过吃到嘴里回甘,他?很喜欢茂苑的茶,连着吃了两口,点头?说是,“京城是不易居,什么都贵。”
瘦猴子猛地?靠近,蔺先生?惊了跳,头?朝后仰,“你作甚,别乱来啊!”
“我不好小倌这一口,再说你也不是小倌,都这么老了!”瘦猴子嫌弃完,蔺先生?脸都黑了。
“嘿嘿,老蔺啊,你我相知相交,感情比亲兄弟,亲父子都要亲。我有些想法,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帮我参谋参谋。”
蔺先生?白了他?一眼,默然?了下,最终道:“你说吧。”
唉,不能与一只猴计较!
瘦猴子塌肩缩胸,佝偻着背,烦恼纠结地?道:“老大吧,跟了王爷。老大说,这是她的运道,那可是亲王,老蔺你说是吧?可是,老蔺你都看到了,老大的所有花销,都是七少爷在会账。虽说七少爷与王爷感情好,是兄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老大等于是被七少爷养着,这笔账,糊涂至极。”
蔺先生?亲手选宅子,置办家什行?头?,选厨娘婆子来伺候。这点子钱,对卫国公府来说不算大事,如?瘦猴子所言那样,糊涂得很。
如?果让王府出,账就要从王妃手上过,乌衣巷的花销,悉数被王妃知晓,蔺先生?就是不懂男女之事,直觉着不甚妥当。
“老大到了京城,要仰仗着王爷的宠爱,七少爷的钱财,实?在是太惨了。唉,我很是看不过去。只我人言轻微,说不上话。我与贵子,梨花他?们,跟老大一路过来,不敢去想能帮着老大,就是想替老大分担一二。我们有手有脚,想着出去寻份差使,赚几个嚼用,吃穿不用老大操心。”
蔺先生?一愣,道:“你与贵子都去寻差使做,文娘子要是出门,谁赶车?”
瘦猴子道:“老大自己会赶车,老大赶车就太张扬了,梨花会赶车,还有梨花呢。”
“哪有妇人自己赶车的!”蔺先生?听得瞠目结舌,失笑道:“一个车夫而?已,七少爷不至于缺这几个银子,我去同七少爷说,让七少爷再差个车夫来,还有门房,你们不在,门房也得找人。”
“老蔺,你瞧你这话说得!”瘦猴子斜瞥着他?,双手抱在胸前?,啧啧道:“妇人为何就不能赶车了?梨花比我车都赶得好,不会输给你们府里的车夫。老大也是妇人,老大这个妇人,在茂苑县做事的时候,你们可没想过她是妇人。到了京城,她连吃穿用度都要仰仗人鼻息,七少爷是好心,不会计较这几个银子。老大立的功,可是这几个银子能打?发的?”
瘦猴子冲着蔺先生?一顿喷,喷得他?抬手遮挡,狼狈不已:“瘦猴子,你说话就说话,别乱喷唾沫......“
“老大不贪功,从来不提此事,你们不提也无妨,总不能再以恩人的姿态,扔几个银子,让老大弯腰捡起来,还要将老大翻来覆去琢磨,衡量。老蔺,你给七少爷做谋士,你办差使立了功,七少爷可也这样待你?”
起初蔺先生?只当瘦猴子在说闲话,这时回过味来,他?瞪大双眼,干笑道:“瘦猴子,你看,怎地?就扯到这上面来了......七少爷是君子,从没多想过。贵妃娘娘......,王妃.......”
蔺先生?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齐重渊说一就是一,他?不会转弯,转不大灵活,也无需转弯。
周王妃要接文素素进府,文素素进府之后只是姬妾。做侧妃,她的身份低微,圣上不会答应。
殷贵妃肯定会传文素素去问话,上位者看中你的本事,用你就是恩赐。
蔺先生?神色黯淡下来,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等下进宫去找七少爷,这件事,得七少爷去同贵妃娘娘说。”
瘦猴子连连点头?,笑道:“我不懂这些,也管不到老大的事,就是多嘴说了出来。老蔺,你跟京城花楼的妈妈们,关系可好?”
蔺先生?拿眼角斜着瘦猴子,听到最后差点没淬他?一口,道:“瘦猴子,我不认识京城的妈妈们,我不爱去花楼!”
瘦猴子振振有词道:“没说你去,花楼有什么不能去的,真是,瞧你那假正经?的模样,莫非你喜欢的是小倌?小倌也行?。”
“好好好,你别急。”瘦猴子见蔺先生?脸都黑了,笑嘻嘻道:“老蔺,我就是托你给我牵线搭个桥。我以前?在茂苑时,经?常去花楼给姐儿们治病,医术高超,药到病除!”
蔺先生?哼了声,道:“你少吹嘘。你那不叫治病,你那叫死?马当活马医。老温熟悉花楼,我跟他?说说,让他?给你去打?声招呼。”
瘦猴子忙长揖到底,“还有贵子,贵子赶车赶得好,会修葺车,骡子驴马到了他?手上,任性?子再烈,都得服服帖帖。不定兵营啥地?方,有需要养骡马的,给贵子留意一二。”
蔺先生?沉吟道:“群牧司属枢密院管辖,养马的能拿朝廷俸禄,早就塞满了各路关系进去的人,哪就那么容易进去了。倒是兵营不管这些,骡马都是些小兵丁在伺候,骡马臭烘烘,这可是苦差,贵子能吃得了这份苦?”
瘦猴子道:“贵子以前?就伺候骡马,我们在贵人眼里连牛马都不如?,这算不得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