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巛洲篇15

    祁墨上辈子就不爱上学,发自内心的。但她并不讨厌学习。

    她喜欢将一样东西慢慢掌握在手里的感觉,踏实、满足,比起结果,她喜欢这个过程。

    上辈子大学课业闲余,她学画画,学剪辑,学着去写公众号推文,学钩针……她学得杂、零碎,有些只是粗浅掌握后就放下,所以也有好多人问,那你学来有什么用?

    祁墨说不是的哦。

    学习只是学习,她可以被强求,学习的用处被世俗规则圈定。祁墨的乐趣在于,她从不强求自己。

    卷山和学堂,祁墨都不想解决,这个世界对她而言一团迷雾,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认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读书就应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

    祁墨深以为然,对于现在的她,读书就应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赌的就是不择手段。

    “今日人这么少,你为何还来?”

    镜花草庐内,往日忙碌的大殿此刻冷冷清清,就连巨树下负责画黄符的弟子都少了大半,祁墨抱着笔记绕了一圈,方才看见一个正坐在桌前敛目发呆的,连忙上去脱口而出,如此问道。

    据祁墨推测。

    清泓学院课业繁重,必不可能专司书斋引导其职,一定有别的原因。她在心里思忖,求学辛苦,不乏有贴补家用学费之需,学院专门设置些闲职,或许也是一种助益帮扶,用心良苦。

    修士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敷衍道:“赚学分啊。”

    祁墨:“…………”

    过于亲切的词汇,以至于祁墨怀疑耳朵被咬了:“学,学……”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世界为什么也有学分绩点?

    没必要吧,真的没必要吧喂!

    修士察觉氛围诡异,强行把目光从手上的书册撕开,看着祁墨不耐烦道:“你要去哪个门?快说。”

    祁墨强行把碎成一片片的自己拼起来,道:“东七门,麻烦了。”

    蓝墨汁在黄符上飞快书写,少女接过,道声谢后转身前往。修士瞥见她腰际的长剑,一丝异样的感觉闪过大脑,他摇摇头,捧着手上话本,很快又沉迷了进去。

    东七门内,祁墨盘腿而坐,抵君喉用普通剑鞘套着,平平无奇的摆在一边。身边高低错落叠放着厚度不一的书册,少女垂下脖颈,乌发丸在脑后,随着重力在脸侧留下几缕。

    纤薄身躯如柔韧柳叶般轻轻弯曲,灵台之上,黎姑高大的显影不分昼夜地念书册上浩如烟海的文字,祁墨膝盖上搁着一本厚厚的笔记,书页大小不一,显然只有主人才明白其中关窍。

    少女皓腕轻游,执笔将识字书里的字与现代简体字一一对应写下,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停顿,时而奋笔疾书。

    用笔记录时她便伸手拍向灵台腰间一处活口,黎姑的嗓音在头顶戛然而止,等她快速记完再一拍,这连显影都透着敬业的人便继续滔滔不绝,诲人不倦。

    东七门的书籍分类是“三界认知基础”,识字在其中占据很小的一部分,祁墨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将书架上的书随机快速放进灵台的凹槽试,粗粗筛选出她所需要的,也才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最基本的完整认知。

    书墨的汇合的庞大氛围让祁墨感到安心,似乎难得找回了身体肌肉的控制权。她放下笔记站起来抻了抻腰,脚步哒哒踏在书屋的木质地板上,茫茫书海中,她的手指悬停:

    《神话足本一:三界分辟》

    习字也习得累了,祁墨干脆把这本拿下,放进灵台的凹槽内,随后低头默背起了手中堪比词典的笔记,黎姑的嗓音在头顶呶呶不休:

    “千年以前,三界未分,天地混沌,人、妖、鬼、魔互相倾轧,人族智慧有余,肉身凡胎实力却不敌其余三阵,最终,妖鬼魔建立契约,开启了创世之初的大屠杀。”

    黎姑的嗓音始终未曾变过,就像念识字书一样毫无感情。祁墨像是察觉到什么,快速记完一个字,不迟不缓地抬起头。

    只见灵台上的显影不知何时变幻了模样,一声仰马嘶,随即炮台战鼓,火光长明。

    赫然是千年前大战的影像模拟。

    祁墨:“……”

    黎姑的背景解说仍在继续:

    “一时间肝髓流野,兵祸连结,血流漂杵,哀鸿遍地。灾难就此降临。”

    仿佛是印证黎姑所说“灾难”,画面一转,幼小的女童在白骨血流间撕心裂肺的哭,四周战火不断,一个巨大的水缸被在炮火中被轰飞,女孩的脑袋如同点浆的豆腐,顷刻间身首分离,骨碌碌滚到白骨堆旁,来了个死不瞑目的大特写。

    祁墨猝不及防,连眼睛都没来得及捂:“…………”

    阁下为何要杜撰这样完全没必要的侧面描写?

    祁墨耷下眼皮。

    ……好想换书。

    凡人烘托惨烈,那之后便轮到英雄出场。果不其然,黎姑的声音如温泉池水,缓缓道:“人间化为炼狱,妖鬼作乱,魔道盛行,恰在此时——”

    恰在此时。

    听书的少女在颅内自动翻译成了,“天选之子”。

    “——恰在此时,极东天府诞下一位王子。”

    “此子口含死胎而生,彼时三日并出,白虹贯顶,城外焦土正在屠戮的妖魔顷刻间灰飞烟灭,人族悟其异象,协心合力护佑此子长大,十年内拥护成皇。”

    看着影像被阴影遮住的婴儿面庞,祁墨的两弯细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莫说是神话,就是历史上,每一位大人物的诞生,都要被后人添抹上象征着“天选”的异象。

    在祁墨现存的知识体系里,口含死胎、三日并出怎么看都象征着不祥,既是撰写神话,何以用此大凶之兆?

    她不解地看着显影。

    “人皇目若琉璃,语似天谏,多智近妖,”越往后的评价越暧昧,黎姑语调平平,依旧没有丝毫起伏,“他平妖祸,封鬼怪;人族得其庇佑,渐渐收复失地,振兴血脉。而人皇一路荡平灾祸,直指西北,最终杀至三阵统领:妖魔混元子,妄彧。”

    “那是一场开天辟地的大战。”

    “山脊倾斜,江海倒灌,双方投入了不计其数的人力与物力,对峙数月,最终,人皇一剑劈碎妄彧元魂,以黄泉奈何为地封鬼界,两魂飞升开辟神界,剩余一魂镇守人界,三界就此分明。”

    黎姑的语气缓缓收束。

    听完了,祁墨仍旧凝着眉,松不开一点。

    故事看似完满,却实在有很多漏洞。

    比如,人皇平妖封鬼的细节被一掠而过;

    比如,封三界时,妖鬼魔里只封鬼界,而妖魔至今与人族共存一地。为何封、如何封,这些一概不提,模糊不清。

    又比如那位混元子妄彧,没头没尾,只这一个名字,怪异非常。

    许多事件,看似主谓宾完整,实际前言不搭后语,好像总是缺了那么一环逻辑。

    黎姑顿了顿,声音再次悠然响起:

    “那一魂以人皇意志长留人界,百年一轮转,得其魂者,人皆捧供,称之:天箓。”

    毛笔啪嗒掉在地上。

    墨汁洇开,显影消散,只剩祁墨一脸空白的表情。

    ……

    啊?

    啊啊?????

    初听不识曲中意。

    原本只当个故事看,却没想到,看笑话的人成了笑话。

    祁墨呆滞半晌,麻木地捡起笔,脑内不可控制地浮现楼君弦的神情和语气,她看着自己的捡笔的动作,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没有记错。

    不管是学堂黎姑还是那日偷听的唤灵密盘,不止一次,天箓,人们这样称呼。

    似乎在玄虚山宗主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祁墨恍如梦醒,抱着笔记站起来,蹬蹬就往门外跑。半月前她打开此门看见了漫天毒雾,这时再开,大殿内一片寂然,已是门可罗雀。

    可见那桩诡邪的发狂案,属实让不少弟子心生忌惮。

    祁墨顾不得久坐起身带来的目眩,飞也似的冲出书斋,一双绀青缎面靴摇摇晃晃停在了瓦屋前。祁墨停步,手搭凉棚回头望去,青黛色的鱼鳞瓦片安详地挤在一块晒着太阳,屋檐下,“镜花草庐”的雕花牌匾映入祁墨漆黑的眼底。

    少女盯了良久,唏嘘一声,抬步离去。

    清泓学院,作为仙盟第一大联合学院,建筑群广,地势集众。

    在山下学院正中央,一座洁白高塔如地底伸出的巨鸟喙尖直指苍穹,雪白的几乎与之相融的符文灵阵环绕其上,这座塔,称之信塔。

    信塔最主要的作用,是维护唤灵盘的日常运作。

    据说涵盖范围不仅限于清泓学院。除了比较先进的仙盟通讯手段,信塔还有一样质朴如其名的功用,就是寄信收信。

    家书抵万金,唤灵盘到底是修士手段,多数寒门弟子和本家通讯的手段,仍然离不开书信。祁墨晃着腰间的抵君喉走进信塔第一层,塔内忙忙碌碌,一圈木台围起小山似的信封,取信认信的声音此起彼伏:

    “东洲西境齐丽村的黄阿苟——”

    “巛洲北部仙盟沙家寨李四——”

    “张潇?张潇又是你!念你的名字呢,听不见呐!”

    “查家村王小二——”

    祁墨立刻迎上前,对着那一沓信封伸手道:“是我。”

    派信的修士递过去,狐疑一瞬,手缩了一下,看向她道:“你的弟子绶带呢?”

    “这呢。”祁墨自信亮出,青红印染,正是玄虚山的象征。不想修士更疑惑了,扭头看向旁边忙忙碌碌的同伴,问道:“玄虚山有王小二这个人吗?”

    同伴忙的只想翻白眼:“学院这么多人,你要不要把所有人的族谱都翻一遍?”

    “……”

    祁墨趁机接过信封,随口胡诌道:“多谢师兄!”随即拔腿溜之大吉。

    她一路从信塔跑到石榴林,七月灼热的午风闷出一身汗,她扶着膝盖喘气,腾出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嘿嘿一笑。

    为了不被认出来左右“师姐、师姐”,祁墨特意提前在长老给的储物袋熬夜翻了一晚上,才终于红着眼睛找到一张落灰的肉色面具——姑且叫它人皮面具吧,物如其名,朴实无华。

    有些道具的用处就是它生来长的那样。比如说看见面具第一眼,祁墨就知道应该把它往脸上戴。

    当晚祁墨仔仔细细贴好,长指在脸侧点了一点,波纹般的灵力在上面漾开,再对镜,已然是一张陌生面孔。

    哦哦哦,原来是魔法换脸。

    祁墨当时就高兴坏了,一蹦三尺高。

    第二天迫不及待顶着面具大摇大摆地在学院里晃,恰逢路过校场剑修课,差点被巡逻的修士抓住,那是另一话了。

    石榴花开得正烈,祁墨喘够气,伸手试图扒下面具,手指却拂了个空。她面露惑色,干脆用指尖在脸颊侧细细地刮,结果只在肉上刮出了一线红痕,什么多余的都没有。

    “……”

    没心没肺的祁墨干脆不管了,盘腿坐在了石榴树干的中央,信封上叶影托着金色阳光摇曳,她拆开一封,专注地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认了起来。

    这小半个月来的识字果然没白费,小裁缝给她写的信,尽管有些语法不通,但就着那本笔记边查边看,基本的内容都能看懂。

    大进步。

    量尺寸的那天,祁墨失手发现了小裁缝的女扮男装的秘密,还有她藏在头巾底下酷似蓝精灵的毛发。

    她答应帮裁缝保守秘密,代价是,小裁缝必须替她在山下收集消息。

    原本祁墨对此并不抱期望,因为裁缝看上去内敛唯诺,并不是个圆滑贯通之人,她之所以那么说,一半是让小裁缝安心,一半是她出于内心隐秘的期待。

    幸而,小裁缝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尽管生涩,祁墨还是一字一句地读完了。那日在正殿阁间偷听到的“八风堂”,小裁缝在信件中穷尽措辞描写了她打听的有多拼命,但仍旧只得到了寥寥无几的只言片语,并不足够向祁墨汇报。

    不过,她似乎很敏锐地抓住了祁墨对信息的渴求。

    山下常有负责采办日常物资的弟子,裁缝信件中的大部分消息都是来源于他们口中,于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祁墨,一点一点的,补齐了原本存在的信息差。

    原来仙盟推行合办学院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原来清泓六山合办原先只有五山,第六山半年前强势斥入,才合共为如今的清泓。

    原来在外面的世界,玄虚山没有宗主,所有的人,都只知道一个天箓大人。

    ……

    洁净的指尖点着干涸墨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挪过去,祁墨渐渐放空,她翻出补灵符,既然认了字,便打算看看这几日错过的消息。

    触碰到补灵符卷的刹那,一道温暖的流光没入指尖,再眨眼,整整一卷的补灵符消失不见,只余祁墨呆滞的双目。

    ?

    她看着自己的手,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惊惧。

    补灵补灵,不是只对有灵力需求的物体才能发挥效用吗?

    不对。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祁墨将手缓缓挪到脸上,食指一扣,一张完整的面具皮啪嗒掉下,从裙摆滚落到苍绿的土地上,无声无息。

    祁墨保持着摸脸的姿势,一动不动,枯站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

    ————喂。

    她什么时候有的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