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巛洲篇14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

    俯仰之间,四日时光已潺潺流过。

    阳光如泼如洒,被茂密藏林滤下几缕透明,洒在殿前石阶,一派朴素清明。

    祁墨觉得自己是被一阵气味熏醒的。

    漆黑的羽睫搭在眼睑上,颤动了一下,黑白分明的清透瞳目露出茫然一缝。

    她盯着天花板,良久,缓缓挪动眼珠,最终定在了床榻边耸动的幼小身躯上。

    ——发顶上嫩黄的毛绒耳朵还没收起来。

    “你冲我放屁了?”

    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天第一次开口,她的嗓音有种缺水的干涸和冷意。身影一顿,不爽地侧过头,莹红的眼眸盯着她,语气相当大爷:“嘴里放的什么屁呢?”

    “……”

    这对话实在太没营养,祁墨疲惫,言简意赅道:“水。”

    “竟敢使唤本大爷,你算老几!”

    鵷扶嘟囔着,跳下床榻亦步亦趋地去找水源,他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淡黄色束袖绸面短袍,取代前几日丝丝条条有碍观瞻的褴褛,忽略那浑身大爷似的气质,竟显出了几分玉雪可爱。祁墨看着,声音从嗓子里断续蹭过:“喏,这衣服哪来的?”

    “捡的。”

    鵷扶汩汩倒水,凶巴巴递过来,清水在茶杯中摇晃:“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二傻子?”

    “傻子”进化到“二傻子”。祁墨吃力地撑起上半身,躺了许久的脊背血液仿佛才打开禁制,后脖颈到尾椎一阵酸软,她来不及管,迫不及待夺过茶杯咕嘟咕嘟一口仰尽,递回去道:

    “还有吗?”

    “……”

    鵷扶恨不得白眼翻上天,它也确实这么做了,红色瞳仁原本占据眼眶大部分,愣是生生翻出许多眼白,兔精噔噔走过去拎起一整壶水丢给她:“快喝,喝死最好!”

    总觉得兔精的神态似乎比往日更凶狠些,却说不出源头在哪。祁墨仰头,苍白的脖颈线条一览无余。

    鵷扶冷眼看着她。

    这个角度,才能看见藏在下颌处两点错落的红痣,此刻失了些颜色,像是被水晕开一般,几乎和雪色肌肤相融。

    水壶的出口是一片面积较大的斜切,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清凉透明的水流缓缓接进舌尖。

    或许是晕了许多天,祁墨的脑子还不甚清醒,干涸的喉咙受到滋润,颅内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她挪了挪漆黑的瞳仁,恰好对上兔精冷冷的眼神。

    手抖了一下。

    只是很小的角度,壶口的流量却猝然增大,祁墨大惊失色即刻收手,奈何既出的重力无法挽回,大包水从她的脸上砸到被褥,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鵷扶:“……”

    祁墨:“……”

    鵷扶发出一声嘲弄的冷笑,祁墨尴尬极了,讪讪擦着脸,又用袖子笨拙地去吸沾被褥上的水分。

    这当口脑子里遽然一闪。

    仿佛封泥松动,前几日的记忆如蝶翼般纷至沓来,在无谓空白的思考上铺天盖地的落下绚丽鳞粉,祁墨呆滞抬头,点漆似的眸子愣愣看着鵷扶,突兀地“哦”了一声。

    “哦什么,”小孩警惕,脸上颜色一变,“你不会忘记和我的约定了吧?!”

    祁墨:“……”

    祁墨吸气,苍白笑道:“怎么会呢,你可是鵷扶大人。”

    停摆的大脑此刻终于开始复工。

    祁墨内心百转千回,似有无数个念头,却又不知从何处抽出那个线头。

    只好暂且作罢,先专心对付眼前这位毛骨头。

    “这些天我趴围墙上都听说了,看在你受重伤的份上,失约的事情,本大爷就不跟你计较了。”

    鵷扶短手短腿的爬上床,嫌弃地离那滩湿地坐远了些,大度道:“反正只要你肯帮本大爷杀了祁墨,那东西早晚都是你的。”

    祁墨斟酌了一下,觉得现在氛围也合适,话题也合适,于是若无其事地用衣袖蹭着浸湿的棉被,“哼”了一下:

    “那这位大爷。”

    “现而今我身受重伤行动不便,你又行动方便战无不胜,何不干脆自己动手,非要等我这个伤病患?”

    “笨,本大爷拔山盖世,别说杀一个,三个也绰绰有余!”

    鵷扶伸出三根短胖的手指,祁墨却听出了他数字间的谨慎,心说原主不知道,但你杀十个、二十个我,那确实是绰绰有余。

    “都怪一个笨蛋,”鵷扶气得开始洗耳朵,不住的把那两条软趴趴的毛绒耳朵往脸上刮,“都怪他!都怪他!”

    看着它那副模样,祁墨似有所悟,眨了眨眼睛,试探道:“所以你不亲自杀祁墨,不是因为你做不到,而是因为,你不能做?”

    兔精气鼓鼓地瞪着一双红眼。

    祁墨心里一松。

    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关心这些做什么?”兔精的警惕虽迟但到,连钩带串似的,一下全反应过来了,“不对,你那么容易就答应我杀人,难道你跟那姓祁的也有过节?”

    见过脑子差的,脑子反射弧π无穷的世所罕见,祁墨微笑:“你这样光明正大地进来,就不怕被人发现?”

    像是印证祁墨对兔精脑子不好的判断,鵷扶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屑道:“你们这些学院弟子一个赛一个的废,能发现什么,你师父早两天就走了,如今这房心殿本大爷来去自由。”

    他洋洋得意:“昨天我还去正殿拿了只纸鹤玩呢!”

    祁墨:“…………”

    早两天……就走了?

    在她的认知里,宗主相当于一个大学的校长,除非有相当要紧的事,否则不会轻易离开本宗。祁墨的头又痛起来,没注意到自己额间两弯漆眉轻轻蹙起。

    心电急转间。

    实在受不了那股从方才开始就一直萦绕在鼻尖的怪异气味,祁墨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在我房间撒尿了?”

    “……”

    鵷扶的脸冷的想杀人:“好歹也是顶级学府的弟子,一个女儿家,说话能不能有点素质?”

    “……好吧。”

    祁墨深吸一口气,用一模一样的神态和语气质问道:“你是不是在我房间如厕了?”

    兔精跳起来露出尖牙,勃然大怒:“汝娘也,我咬死你!!”

    预想中的尖牙见血并没有发生,因为兔精的身影半空中闪出残影,顷刻间消失不见。下一刻,祁墨听见门关节“嘎吱”一声,那人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进来,看见坐在床上的祁墨,眼睛瞪大一刹,颤声道:

    “——师,师姐你醒啦?”

    祁墨沉默不语。未几,他的眼神快速划过祁墨身上的雪白里衣和被子上的水分,大惊失色转身,脸颊飞上两片绯云:

    “对不起师姐!我这就把眼睛挖了!”

    “……”

    祁墨低头,身上仅一件雪白里衣,裹得严严实实,只是衣领被水沾湿,下耷露出了一线粉红。她嘴角一抽,收了收衣领,善解人意地阻止了那孩子拔剑的手:“——师弟?”

    “……”

    毕月慢吞吞地转回来。

    虽然见面不多,但祁墨对这位师弟有点印象。

    经常出入房心殿送信,顺带还替闭关的楼君弦监察她,以及,祁墨隐约记得,殿门前山林上和楼君弦初见,他曾对她道的那一句:我听毕月说。

    噢,她晨练旷课,估计就是这小子打的报告。

    祁墨亲切地看着他。

    少年身量颀长,深眉星目,标准的翩翩小郎君,只是此刻脸涨红如猪肝,偏偏还抬头挺胸持着剑一副凌然大义的模样,眼神坚定地看着床帐上方,掷地有声道:“弟,弟子不知师姐已醒,贸然闯进,自知罪孽深重,这就去司狱领五十斤杖刑二百!”

    祁墨:“…………”

    祁墨脸上一抽,随即惊惧。

    罪孽深、重?

    楼君弦平日里的教育是有多严苛,管这叫罪孽深重。祁墨在心里咬手指,愈咬愈疯狂,脑子里一片混沌:那她前几天那副课前迟到课上睡觉课后狂跑的态度又算什么,岂不是可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回想起楼君弦说补习时的神情和语气,少女打了个寒颤,抬头道:“师弟啊,师父在吗?”

    明知故问,兔精已经提前告诉她了。毕月惶恐得几乎要跪下,耳尖滴血:“师姐亲切和蔼令人耳目一新,宗主教导一方更是恩重如山,但弟子并非宗主亲传实在不可,不可妄称师尊……宗主两日前就离开了,具体情况,弟子只是弟子,无权知晓啊!”

    好吧,祁墨从善如流地换了个问题:“那师弟,山下现在怎么样了?”

    她问得很委婉,毕月的俊脸上闪过一丝迷茫,磕绊道:“山下?”

    祁墨单刀直入:“我休病假这些天,山下的课业还在继续吗?”

    她特意咬重“休病假”三个字,毕月恍然大悟,修长手指拂过储物戒,一线白光闪过,顿时,纸墨香气铺天盖地,最后一片纸卷悠悠落在小山似的峰顶,高大的卷山逆光挺拔,将少女笼罩在阴影里。

    祁墨仰头看着,凤眸陷入死寂。

    “这些都是宗主离开前替师姐额外申请的补习,”毕月喜气洋洋,“几位真人连夜精心赶制,保证从基础到提高环环相扣,宗主吩咐,做完这些之前,师姐都不用去山下学堂了。”

    “……”

    祁墨抓住了茫茫苦海中唯一的好消息,颤声问道:“……不用去哪?”

    天不亡我大咸鱼之志。

    祁墨捂住嘴,防止泣不成声。

    世界上还有这种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