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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在外而安 第175章 科场大案(二)

    北静郡王水溶自从袭爵以来,曾担任过一届顺天府乡试主考官,但充任春闱会试总裁官还是首次。

    另一位总裁官是户部尚书毕景曾,名次在北静郡王水溶之后。

    这一两年来,因为九边彩票发行成功,朝廷用度有所不足的局面得到初步缓解,毕景曾的工作压力便小了许多。

    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朝堂之上屡屡发声,声望正隆。

    今上想要进一步培养他,便临时抽调他主持春闱会试,一则是和北静郡王水溶相互制衡,彼此监督;二则也是让毕景曾收罗一些门生,以便今后栽培使用。

    春闱会试号称“抡才大典”,但凡会试得中者,至少也是三甲进士出身,跑不脱一个官做,影响到今后数十年的官场人才储备和官员构成格局,堪称德正十年的首要政务。

    北静郡王水溶担此大任,自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倒也无意于暗箱操作,贪赃枉法,而是反复强调唯才是举,以文取胜,一定要将那些答得最有水平的试卷挑出来,为朝廷选拔出更多的优质人才。

    诚然,水溶是想让周进榜上无名,但他若是做得太明显,难免会遭到他人的非议,到最后,周进确实没考中,但水溶本人的声誉,也非得遭受一些负面评价不可,相当于是兑子,对于水溶这位北静郡王来说,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水溶是这样想的,都说周进这厮的文章,写得像是一坨狗屎一样,跟一般人没法比。

    只要他坚持以文章水平论高下,周进这厮就不可能得中,哪里轮得到他亲自发话,刻意针对,留下一个把柄给大家?

    但水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恰好因为这一点,使得自己陷入到了被动之中。

    三月二日这一天,春闱会试结果张榜公布,金榜题名者共有二百九十八人,其中:南方士人一百七十人,北方士人一百二十八人,这也符合南北分榜的大致比例。

    本届会试前三甲,分别为顺天府乡试第一名、常州府才子周少儒,应天府乡试第一名、国子监贡生魏西平以及国子监贡生吴波。

    周少儒去岁夺得顺天府乡试解元称号,现在又是春闱会元,若是在下个月的殿试中再一次拔得头筹,成为新科状元,便能完成所有读书人都渴望完成的连中三元的佳话。

    一时间,他在北平城中风头大盛,世人皆知,上门道贺者不知凡几。

    周进的好友张安世、钟栅、钟杰等三人也名列其中,分别为第六十八名、第二百三十四名、第二百五十九名。

    周进和陆秀峰二人,则不幸落榜。

    周进本人还好,原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也就谈不上有太多的伤心,但陆秀峰却是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

    据说他在得知会试结果后,一时间支撑不住,竟然当场栽倒在地,昏死过去了。

    吓得他身边那位书童哇哇大哭,不知道是把他先搀扶起来为好,还是先把他送到医馆寻医问药为好。

    周进闻讯后,为此还特意过去看望了一番,给他送去了一些药材和食物,鼓励他再接再厉,下届一定高中。

    陆秀峰虽然嘴巴上应了下来,但神情却仍旧郁郁寡欢,显然还是对他落榜一事耿耿于怀。

    “你也知道,在国子监读书时,我和魏西平是不能比,但比起张安世、钟栅、钟杰等人,却也差不了多少。为什么他们都中了,偏偏就我一个人没中?”陆秀峰哭丧着脸说道。

    周进听后心中郁闷,什么叫偏你一个人没考中?我不也一样没考中吗?难道我就不是一个人?

    但一想到陆秀峰身边连个暖被窝的婢女都没有,只有一个笨拙书童跟随,他在国子监附近租赁了一处小院,时不时给陆秀峰送去一些肉汤补身体,帮着换洗衣物,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而周进自己,则到处拈花惹草,甚至在考前几天,还纠缠了贾探春许多回。

    周进没有会试得中十分正常,陆秀峰没有会试得中,则纯属意料之外,两者根本不能比啊。

    周进好言好语,安慰了陆秀峰一阵,还陪同他喝了一会儿闷酒,正准备找个机会辞行的时候,突然看到国子监生员陆河冲了进来。

    陆河虽然去年乡试落榜,没有参加此次春闱会试的资格,但听闻周进和陆秀峰二人落榜,他也为之叹息不已。

    他急匆匆地说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这起科场舞弊大案,可是关系到你们二人的切身利益啊?”

    “科场舞弊大案?”周进疑惑道,“什么科场舞弊大案?周少儒那么强,顺天府乡试就是第一名解元,魏西平也不遑多让,他是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这二人能够名列前茅,谁敢说这次会试有问题?”

    陆秀峰也叹息道,“是啊。不提周少儒和魏西平了,就说那个吴波,被誉为闽南奇才,由时任闽省布政使史鼎亲笔推荐,进入顺天府学借读,其才华横溢,有顺天府学有史以来第一才子之称。他能够夺得本届春闱会试第三名,自然也是名副其实,要说这里面有什么内幕,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陆河却道,“这份前三甲名单,具体到个人,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但若是前三甲都是南方人士,是不是就有些过了?”

    “有些过了是有些过了,但以往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南方经济、文化方面,都比北方更为发达,在会试中占有一定优势,也是常有之事。虽则对于北方士人来说,这个事实有一些残酷,但也不得不服啊。”陆秀峰沉吟道。

    陆河却说道,“即便前三甲都是南方人没问题,南北分榜取录符合以往惯例也没有问题,但若是整个顺天府,外加齐鲁行省、陕甘行省,都无一人会试得中,是不是便问题大了?”

    陆秀峰闻言后,豁然站立,失声道,“怎么可能?国子监那么多顺天府籍生员,即便再发挥失常,也得考中三五个吧?”

    周进也笑道,“这大概就是故意在耸人听闻了。据我所知,张安世就是顺天府籍贯生员,他在本次会试中,名列第六十八名,若是没有意外情况的话,一个二甲进士怕是跑不脱了。”

    陆河却道,“哈哈哈,不好意思,是我没说清楚。除开官员子弟借籍在顺天府这种情况,世世代代都居住、生活在顺天府的读书人,确实一个没中。张安世虽然借籍在顺天府,但他却是祖籍广陵,你们没听到他动辄将广陵瘦马挂在嘴边吗?”

    “若是这样的话,就有些意思了啊。”陆秀峰思忖道。

    大周朝开国不久,曾发生过著名的南北榜科考案。

    开国十三年二月春闱会试,金榜题名者全部都是南方士子,谓之“南榜”。

    这份榜单引得会试落第的北方举人联名上疏,纷纷跑到礼部鸣冤告状,控诉两位春闱会试总裁官明显偏袒南方人。

    更有北方士子沿路喊冤,当街拦住官员车轿,恳请代为上达天听,使得整个京师人心晃动,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有人说会试总裁官必然收受考生贿赂,也有人说会试总裁官或许是在搞地域歧视,让参与本届春闱会试的诸位考官百口莫辩,很难自证清白。

    大周朝开国皇帝遂命令内阁组织人手开展复阅,并由其本人钦点,于落第试卷中再补录若干北方士子,谓之为“北榜”。

    事后,主持当年春闱会试的总裁、副总裁、同考官十余人,或凌迟处死,或全家流放,或永不叙用,南北分榜录取遂成科考惯例。

    现如今,水溶主持本届春闱会试,虽然南北分榜录取没问题,但偌大一个顺天府,外加齐鲁行省、陕甘行省,没有一个举人会试得中,他还有没有一点地域平衡的基本觉悟?

    他还讲不讲一点政治?

    他这是想逼得整个顺天府和齐鲁行省、陕甘行省的士人们,和朝廷离心离德,分道扬镳吗?

    “这个北静郡王水溶,简直是居心叵测,罪不容诛啊。”陆秀峰有些兴奋地说道。

    陆秀峰之所以如此兴奋,乃是因为他是齐鲁行省登州府籍贯,若是朝廷认为水溶此举不当,仿照当年南北榜案补录北方士人的惯例,也对本届春闱会试中落榜的齐鲁行省举人们进行复阅补录,那陆秀峰便有了一次难得的上岸机会。

    周进也不禁有些憧憬。他的文笔水平,比起周少儒、魏西平、张安世这些祖籍南方的士人,或许是不如,但若是在顺天府籍贯的举人中,矮子里面拔将军,他则并非一点希望都没有。

    至于陆河,一来他是《青年诗刊》创始团队成员,和周进、陆秀峰二人交好,自然希望他们两人也能够金榜题名;

    二来他是陕甘行省金城府人士,这次春闱会试,陕甘行省所有举人全军覆没,他若不出声,等到陕甘行省举人在春闱会试中颗粒无收成为惯例,他今后参加会试,怕是也落不到好处。

    他当然要积极奔走,热情联络了。

    陆河介绍说,“现如今,顺天府籍贯举人,齐聚顺天府衙门,恳请顺天府尹王允代为上奏,为祖籍在顺天府的读书人发声。王允大人当场表态说,这件事情他接下了,若是本届春闱会试,最终没有一个祖籍顺天府的举人上榜,他这个顺天府尹便干脆挂冠而去,不干了。”

    “王允大人还言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粟米。在顺天府衙门前聚集的数百位读书人,跟随在王允大人身后,正准备集体向礼部请愿呢。”

    周进慨叹道,“这么猛?看来我也得前往现场,参加这次集体活动,不然我以后在顺天府乡党面前,实在是说不起话啊?”

    “走走走,一块儿走。”陆河催促道。

    他还介绍道,齐鲁行省的举人们,早已去了礼部大堂讨要说法,新任齐鲁行省布政使蓝海平,因为不愿意替这些举人们出头,被唾骂为“齐鲁之耻”,气得蓝海平一口气没有上来,送到太医院急救去了。

    齐鲁布政使蓝海平不愿意出头,是因为他摸不清这里面的深浅,不敢轻举妄动;而顺天府尹王允却亲自带领顺天府籍士人,向礼部讨要说法,想必对此早有盘算。

    难道推荐北静郡王水溶出任春闱会试总裁官,是张楚一系的阴谋不成?

    这时候,周进听到陆秀峰问道,“那陕甘行省的举人们有什么异动没有?”

    陆河支支吾吾地说道,“咱们人数少,有名望的举人们不多,只能跟随在顺天府籍举人和齐鲁行省举人们身后,做一些敲敲边鼓、以壮声势之类的事情。”

    周进和陆秀峰二人心想,这就有些过分了啊,合着你们一点儿风险都不担,跟在别人身后捡现成?

    但他们俩转念一想,朝廷是否补录还未得知,能多一些读书人敲敲边鼓,跟在众人身后嚷嚷几句,也是一件好事,便不再吭声了。

    三人赶到礼部大堂外面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上千名士子,既包括参加本届春闱会试的三地举人,也包括在国子监、顺天府学就读的三地生员,可谓群情激愤。

    礼部司官张有为前段时间被勒令在家反省,好不容易走了礼部侍郎钱敬文的门路,大事化小,由礼部郎中贬为礼部主事,就不得不面对这种事情,不由得大呼倒霉。

    更令他感到牙疼的是,周进这厮也在人群之中,时不时跟着瞎嚷嚷几声,张有为还不敢呵斥他,反而请求周进稍安勿躁,等待朝廷给出说法。

    周进心中觉得好笑,趁他不注意,踢了这厮一脚,也就算了。

    大周朝的庸官、贪官本就不少,也不多张有为一个,没必要和人家较真、死磕。

    更何况在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争取会试补录才是第一要务啊。

    事实上,水溶在得知顺天府、齐鲁行省、陕甘行省三地落榜举人群情激愤,控诉本届春闱会试不公后的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自己还是经验不足,犯下了一个弥天大错。

    考虑到南北榜案的这个先例,他也无意于替自己争辩,而是首先向朝廷坦诚错误,并建议内阁接手,对三地落榜试卷进行补录。

    今上和忠顺王很满意水溶的认错态度,罚了他半年俸禄,另一位总裁官毕景曾也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随后,由忠顺王陈西宁和内阁首辅张楚领衔,于三地落榜试卷中,择优选出五十份,呈上到今上面前,再由今上决定补录与否。

    最终,今上于这五十份试卷中,共录取了三十五名,其中:顺天府籍举人十二名,齐鲁行省举人十五名,陕甘行省举人八名。

    周进和陆秀峰二人,都名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