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陈见雪撞破之事,云摇确未曾料过。
直到慕寒渊话声落地,身后仓皇离开的声音遁去,云摇颈后始终按着她的那只手才松开。
她长发凌乱地从他怀里仰起脸。
“慕寒渊?”云摇神色古怪,“你藏我做什么?”
这种时候不该索性和她撕破脸,借着陈见雪在、她只能操控他而不能拿陈见雪如何的良机,从她这里“脱离苦海”吗?
“师徒悖伦这等事,我不想让第三人知道。”慕寒渊垂着眼,语气也淡淡。
“只因为这个?”云摇越发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你方才那样说,你小师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搭理你了。”
“也好过被师尊伤及。”
云摇哼出声轻哂:“怕我灭口?她再怎么说也是陈青木的女儿,我掌门师侄的面子,我还是会给的。”
“因为掌门是五师兄之徒么。”
慕寒渊声线低得难辨。
“嗯?”云摇轻眯起眼,“你刚刚说了什么?”
慕寒渊沉默片刻,忽温声笑了:“师尊方才说的话,此刻便忘了。”
“…什么?”
“我只是师尊的炉鼎而已,”慕寒渊终于撩起清沉的眸子,笑意未达眼底,“炉鼎如何想,重要么。”
“……”
四目相对。
须臾后,云摇忽一笑,从他怀里跃起,她拍着裙角上的草屑向外走去:“也对,关我何事。不过记得看好你的小师妹,她若是敢出去乱说一个字,灭口虽不至于,但也别怪我不顾长辈仁义。”
“……”
慕寒渊静靠在芙蓉池畔,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与神识感知里。
他终于落回了眼,向旁一瞥。
送给她的那朵粉白的芙蕖花,被她随手抛下,躺在池边的泥土里,污脏尽染。
也像她对他。
可以随手救下,也可以毫不在意、弃之不理。
“……”
慕寒渊抬手,似乎想要拿起那支芙蕖花,只是在触及之前,他的指骨还是停住了。
算了。
早在它被摘下、却又被随手抛弃时,就已经死掉了。即便带回去,也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薄凉的嘲弄覆上他低曳的眼尾,那点小痣微微熠烁,像是颗不会落下的泪。
一阵风拂过去。
倚在芙蓉池畔,那道身影如雪消融,不留痕迹。
半个时辰后,同一座峰,同一片芙蓉池。
一道隐匿在虚空的身影带着鬼鬼祟祟的虚纹波动,慢慢挪到了池边,最后在那朵可怜的,躺在污泥里的芙蕖花旁边蹲了下来。
似乎是迟疑了很久,隐匿虚空的波动间,小心翼翼伸出来一只手,握住了芙蕖花的花柄。
一角红色衣袖跟着手露出来,拿到了花,又嗖地一下藏回了虚空里。
虚纹波动散去,芙蓉池美景如旧。
唯独池畔那朵芙蕖花不见了踪影。
-
云摇原本以为,慕寒渊体内那最后一丝血色丝络,即便不易根除,至少此长彼消,总有穷尽之日。
却没想到,眼见着她谋划事定之日的仙门大比都一日日近了,最后一根血色丝络还是根深蒂固难以拔除的状态。任凭她如何吸纳,它都像在慕寒渊灵海内扎了根,即便今日短下去分毫,下一回再见却又是完好如初了。
这状况实在诡异,叫云摇心底生出点不愿细想的不安。
是日,天悬峰洞府外,桃花林又经了一夜春风,簇簇争放,开得烂漫。
而洞府内,重重幔帐之中。
隔着薄薄单衣,云摇泄愤地咬着慕寒渊的肩。那人伏在她上方,青丝垂落,如乌枝拓雪般遮了她满身。
他发鬓微湿,眸子里亦泛着某种潮意,更显得那张清隽侧颜温柔如许。他一声不吭地任她咬着,不躲不闪,反倒是微微低俯下来,就着那个姿势将她更深地拥入怀里。
血色丝络仍在。
又失败了。
云摇又恼火又泄气,偏偏实在折腾没了力,只能软绵绵地踢他。
她踝足纤细,刚作恶地踢了两下,就被慕寒渊单手握住了,给她不轻不重又不容拒绝地扣下,压得陷进了他腰侧之外的薄衾里。
终于给云摇禁锢得恼了。
她松开口,偏过脸:“你滚……滚下去。”
声音都是哑的。意识到这点,说完以后,云摇就立刻抿紧了嘴巴。
似乎是难得听云摇如此狼狈,青丝掩垂间,慕寒渊低浸着哑意的笑音也淌下。
“只余下一丝了,师尊别泄气。”
“——”
这话几乎把云摇吓得血都凉了,下意识轻颤了下。
慕寒渊察觉什么,微皱起眉,将她往怀里藏得深了些:“你最近为何有些畏寒……”
“你知道、我是在吸取那些丝络?”云摇问。
慕寒渊一顿。
不知为何,他语气似乎有些凉淡下来:“若非是它的存在,师尊还会选我做炉鼎么。”
“……”
云摇一哑。
顺着他话意想了想,她才反应过来。
慕寒渊本就不知,恶鬼相本体的邪焰并未消失,而是一直封禁在她眉心。
而那些血色丝络,又能助他修复生死之伤。
他大概以为,她是为了彻底谋夺他这份不死之力,才将他用作炉鼎的?
……挺好。
在他那儿,她的取死之仇又添了一笔。
埋首在他颈侧窥不见的翳影里,云摇无力地勾了下唇角。
也难为慕寒渊了,对着这样一个自私自利、背信弃义、罔顾天伦、禽兽不如的师尊,还能日夜相对地做这种事,竟也还笑得出来。
这般忍辱负重,换了她,大概做梦都想将人一刀结果了吧。
云摇自嘲想着,心冷得也更甚。
她一言不发地推开了慕寒渊,披衣起身:“过几日便是仙门大比了,杂事颇多。自今日之后,你便不必再来我洞府中。”
“……”
身后一寂。
须臾后,她听得慕寒渊坐起身,那人华冠下披着清冷如银瀑流泻的长发,声线却低哑至极:“师尊此言何意。”
云摇没动。
背对着慕寒渊,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下。
意思是反正最后一丝血色丝络拔不尽,但量它不过如杯盏之水,也不可能在慕寒渊那片犹如汪洋的灵海里翻了天去。
如今既消解了他入魔之虞,孽恨也已铸成,离仙门大比的事定只余下几日,还不如留他个清闲。
但这些自然都不能与他说。
于是云摇站了片刻,乏声道:“没什么,只是觉着炉鼎之事了无意趣,反正,你的利用价值也差不多了,就到这儿好了。”
“…………”
身后寂静许久,漫长得,叫云摇心底滋生出些如跗骨阴翳似的不安。
像有什么蕴藏在黑暗里、从未见天日的可怖意象,在她不知不觉时滋生壮大,而此时显露触角,快要将她吞噬下去。
云摇攥紧了指尖,转身。
榻上,烛火映不进去,隔着薄纱,只能见着慕寒渊披衣,身影清孤地坐在那儿,周身满是昏昧的翳影。
兴许是灯火阑珊的缘故,云摇望着黑暗中他的莲花冠,竟觉着它清冷不复,而是染满了墨一样的浊黑。
“慕寒渊,你……”
云摇声音刚起。
另一道声音便传入洞府中。
“师叔,青木求见!”
“——”
无形而紧绷的弦,被外力无形斩断。
而灯火晃入,也为云摇映照分明——纱幔内,依然是那顶清冷不染的莲花冠。
云摇的肩背蓦地松弛下来,确定无虞后,她几乎是本能地转身,不愿被慕寒渊辨得一丝真意,便将身影挪闪向洞府外:“我去见掌门,你自行离开,不要被他发现。”
她顿了下,留下最后一句:“我们之间的事,到此为止。”
“……”
最后一丝烛火暗下。
满室昏黑,如墨如浊,不闻声息。
薄衾间余温未消,慕寒渊无声抬腕,指腹上更仿佛还存留着她的残温玉香。
垂眸静坐许久,忽的,一只蹁跹的金蝶飞入幔帐内。
慕寒渊漠然扫过。
一道剑讯,陈见雪发来的。
“师兄。有一件事,我想我必须告知与你。”
“请你在我父亲归来前,速至奉天峰。”
——
与此同时,云摇洞府前殿。
只对上陈青木那有口难言、又震惊又惘然又不可置信的神情,云摇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
兴许是心魔已深得无可救药,云摇发现自己此刻竟算得上坦然了。
她径自坐到椅中,拿起茶盏,晃了晃其中凉透的茶水:“陈见雪告诉你了?”
“……”
陈青木刻意蓄起的胡须都跟着这话抖了两下,半晌,他才颤声问道:“见雪所说,难道、竟是真的?”
云摇瞥了他眼,“听之前,你要不扶着点,别摔了?”
“…………”
这下都不必再说了,陈青木老脸煞白地跌坐进身后的椅子里。
云摇也懒得好言相劝,只等他自己先平复这个消息。
茶盏里的茶水入口,凉得让她有些皱眉。然后她才想起来,在今日之前,每一次,无论昼夜,慕寒渊在榻上给她侍候得当后,还会将她洞府内燃香奉茶洒扫等一应事情都处理好,这才离开。
无论是炉鼎还是乖徒,都称职得……有些离谱了。
在云摇思绪已经快要飘去天边的时候,陈青木大约终于给他自己顺过气来了。
他面色肃穆,以手扶桌:“师叔您于我虽是师叔,但比我入门只早了几年,即便不计您闭关时日,我们相识也百年有余。以您性格,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生了心魔,无药可救。”云摇懒得废话,斩钉截铁地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