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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重泉若有双鱼寄(三)

    “看来,你已经察觉了?”

    夜色中,那道低蛊的嗓音像是笑了,尾音里曳着几分戾然的愉悦。

    慕寒渊抬手,按住心口。

    他阖了阖眼。

    无人能见,而独云摇曾见过一眼——他此刻所感知的心口正中,贯穿着一柄“不存在”的匕首。

    如星光凝练,如神魂之质。

    从葬龙谷离开后,醒来之时,它便一直在了。

    “幻境里,那把匕首是你给她的。”慕寒渊低声,“那不是龙鳞匕。”

    “知道又如何,你要去告状么?”

    慕寒渊垂袖而立,那点霜意已从他眉间褪尽,此刻话声听起来也温和渊懿:“连显影都做不到,只能藏在翳影里、同我一人交谈的孤魂野鬼而已。你的存在有什么资格被她知晓。”

    “——”

    满城的夜色忽然翻涌起来。

    远处月下的山林呼啸,光华骤消,悬于天际的清月被涌动的阴云吞没,如魔焰噬月,狂风骤起。

    夜市里的行人不知所措地惶恐躲避。

    而树下,人影幢幢间,唯独静立的慕寒渊一人能听到,那道潜藏在夜色中暴戾疯狂的声音:

    “我若是孤魂野鬼、你又好到哪去!”

    随耳旁戾然话响,慕寒渊听到了虚空里一声弦音如杀——

    刹那之间,他识海中仿佛千剑尖唳,万鬼悲泣。

    而那个入魔的声音犹在嘶哑地笑着,却如泣血之音:“若不是我,你便是我!!你有何资格……”

    话声骤消。

    像是某种积蓄的力量耗尽,慕寒渊心口处,若隐若现的光点如星火般逸散。

    同他耳边那道话声一样,从未存在过似的,潮水般消褪而去。

    风停了。

    清月破云而出。

    身周依然是人流涌动的热闹夜市。

    慕寒渊却站在原地,眉峰蹙起,他正单指拂勾起束腰玉带下垂着的坠子。

    玉琴佩饰被他托在掌心。

    ……他不可能听错,那是悯生的琴音。

    [若没有我,你便是我!!]

    魔音如蛊,搅得慕寒渊眼底一瞬晦沉,清冷如雪的莲花冠上,墨色如焰从冠底灼起。

    “慕寒渊。”

    “——”

    一声清凌凌的女声,忽唤回了他沉沦的思绪。

    慕寒渊骤然抬眸。

    几丈外,茶楼前的木质楼梯上,红衣女子懒扶着栏,侧身望他。

    眉眼如姝兰。

    停了片刻,她忽然抬手,手指朝他勾了勾。

    “……”

    慕寒渊清定了心绪,垂袖走过去,停在木质楼梯下,恰比她矮上半身。

    她勾起的指尖就在他如墨长垂的青丝旁。

    “师尊。”

    莲花冠薄抬,那张清隽如许的谪仙面庞,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仰起,望她不动。

    云摇迟疑了下,单手托腮,靠着栏杆俯下来:“你这莲花冠,还会变色吗?”

    她指尖在它上面轻点。

    像是错觉,莲花冠颤了一颤。

    云摇:“?”

    “……”

    慕寒渊抬眼。

    两人正立在灯火阑珊里,他眼底情绪深浅也分辨不明。

    云摇只觉着慕寒渊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才终于挪了下去。

    “师尊,”他声音听起来几分无奈,“莲花冠碰不得的。”

    “为何?就跟你的悯生琴一样,不许旁人沾手?”云摇咕咕哝哝着问。

    “……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云摇托腮半晌都没听见回答,有些手酸,不耐烦地抬手,再次戳了那凉冰冰的银丝莲花冠一下:“我,偏,要,碰。”

    “…………”

    慕寒渊终于察觉了什么。

    他微皱眉,绕上了木质楼梯,直停到云摇下面一阶,却仍还比她高上两寸。

    借着楼内灯火,看清了云摇面上淡淡酡红,慕寒渊有些难信:“师尊,你又喝酒了?”

    “什么叫又——我没有,”云摇肃然蹙眉,“是水,甜茶水。”

    红衣少女往后指:“这家茶楼的特色!”

    慕寒渊顺着她指尖,目光向上一挑。

    “迎来酒肆”的招牌木匾,就在她头顶高高悬着,木色红漆,光明磊落。

    慕寒渊轻叹了声,眼尾低垂下来,声音浸着点浅淡笑意。

    “茶楼在前面,我为师尊带路,可好?”

    “不好,”云摇想都没想,摇头拒绝,“我喜欢这家茶楼的甜茶水,好喝。”

    “师尊。”

    “……走不动,不换。”红裙少女扛不住那个拷问良心的眼神,干脆把脖子一扬,转朝着旁边的木质廊柱抱了上去。

    慕寒渊踏过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级木阶。

    云摇被落了满身的翳影笼罩。

    迟疑了下,她缓缓而小心地回眸,仰脸。

    比她高了许多的徒弟逆着满城的灯火与熙攘的人烟,就立在她身前咫尺远的地方。

    云摇抱着木廊柱的手指轻扣住,警觉:“你要干嘛?”

    “弟子冒犯了,师尊。”

    “?”

    一阵天旋地转——

    等云摇被那醉意和晕意搅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终于略回些清明时,她人已经在慕寒渊的背上了。

    两人走在城中夜市的人群间。

    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讨价还价声……人间犹如一场盛大烟火,声,色,形,味,俱将他们包围其中,逃都逃不开。

    云摇也不想逃,她住了太久清冷的空无一人的司天宫和天悬峰,她喜欢人间哪怕再凡俗不过的盛景。

    还喜欢……

    趴在背上的红衣女子安静了没多久。

    慕寒渊听见一点衣袂摩擦的簌簌声,跟着,颈后就蹭上了点灼人的呼吸余温。

    他身影蓦地一停。

    云摇毫无所察,趴在慕寒渊的颈旁嗅了好一会儿,茫然抬眸:“你屋里用的是什么燃香?”

    “……乾门内门弟子统一的制式。”

    “是吗?”并未听出慕寒渊的声音已哑下了几分,云摇迟疑地咕哝着,“怎么好像,你的味道和他们都不一样……”

    慕寒渊再次走出去,声音淡淡地逸散进夜色里。

    “师尊还闻过谁身上的香。”

    “唔……忘了,”云摇思索了会儿都没结果,也不难为自己,“那可能是没闻过,难怪我觉得不一样。”

    “……”

    慕寒渊无声扬了下唇角。

    云摇靠在他肩上,窝着颈,看那个已经在身后渐行渐远了的酒肆,困倦地撑着眼皮:“为什么不能,留在那里?”

    “师尊酒量不好,又总喜欢喝酒,喝醉了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慕寒渊轻声,温柔得像她陷在云里的一场梦,“今夜还要与了无在城中见面,师尊不能醉得太厉害。”

    “嗯,有道理,”红衣女子努力撑着意识,“要在,秃驴面前保……保有我乾门的,面子。”

    慕寒渊轻哂:“你不喜欢了无大师?”

    “不喜欢!秃驴!”

    “为何?”

    慕寒渊原本想问,既不喜欢,为何还要去梵天寺抢人成亲。只是若再问了,难免又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若是云摇不想提当年之事,他也不想逼她提起。

    身后沉默良久。

    就在慕寒渊准备换个话题时,忽感觉肩上靠着的人动了动,她呼吸蹭过他耳廓,像撩拨而过的轻羽。

    “我也是……今夜听见酒楼里的说书,才忽想起来的。”

    慕寒渊默然。

    红衣女子在他肩上轻笑起来:“说书的人讲了一个和尚的故事,但我想起来了另一个。”

    她歪过头,很近地贴着他,自己却不察:“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半晌,慕寒渊才听见自己声音被夜色浸得沉哑。

    “……好。”

    还好它淹没在熙攘的人群间,没人听见其中将要满溢的情绪。

    “从前有座很高的山,山上有个不大的宗门,宗门里有个木头似的,只知道练剑、看书、修行的女弟子。有一日,她的师父说她的修行太木了,得添点活气,就叫她下山历练,结果刚下山不远,她就遇到了一个少年风流的公子。”

    云摇说着,忽轻叹了口气。

    “后来,这两人一同行走世间,行侠仗义,几经生死,木头也开了窍,生了花。这个女弟子对这位少年公子芳心暗许,终于鼓起勇气要去表达心意,却忽然得知,原来少年公子是梵天寺二十年前就在凡间遴选臻定的转世佛子,只是自幼便放入尘世历练,叫他入世再出世。如今他是修得大成了,斩断情缘,被迎归梵天古寺,即将正式继任佛子之位。”

    慕寒渊低垂了眼,细密的长睫遮住了他清透如琉璃玉的眸子,藏住了其中情绪。

    云摇只听见那人淡声问:“她就追去抢人了?”

    “嗯,抢人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而且人也不是她要抢的。”

    慕寒渊一怔,意识到什么,他停身,微微侧回颈首。

    青丝拂动在夜色里。

    云摇像没察觉:“那个木头啊,听到消息的时候人在东海仙山,离着仙域极西的梵天古寺,有八万里那么远,她刚和海妖族遗民里一只坏凤凰大战了一场,听说消息后却不惜耗尽内力,奔袭几万里,带着重伤赶到梵天寺……”

    话声停顿,几息后,少女轻冷地笑了声,“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庙门之外,她亲眼见少年公子落发为僧,剃度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不问红尘。”

    慕寒渊听得沉默了许久。

    “后来,她回山了吗?”

    云摇失神了许久:“后来,回了啊……那个女弟子伤心欲绝,就回到了山门,可惜她是个木头的,受了委屈都不会与人讲,师弟师妹们也看不出来。只是自此她便避世不出,一避百年,终于成就了乾门七杰第三人——那日归山,她废弃前尘,为自己改名易姓,名曰,修心。”

    “……”

    修心。

    乾门七杰中云摇的三师姐,传闻里是个古板至极,连簪子都要削成板正方形的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