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寺坐落在城外的景山山麓, 通往寺中的道路鲜有人迹,路旁栽着两排高大的树木,阴凉而僻静。
男子伤的很重, 被随侍的侍者扶进马车后,便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这人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刺杀, 白芷怕伤他的贼人追来, 命车夫加快行车速度。
她去低声吩咐时, 容娡则趁机打量男子。
面前的男子虽闭着眼, 但浑身紧绷, 显然是在警惕地留意四周的情况。
容娡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暗器, 悄悄看向男子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 若有所思。
从前在丹阳时,她发善心想救人,却将自己害的不轻,自此吃了教训。
若今日求救的是寻常人,她才不会滥发好心去救,定会避之如洪水猛兽。
之所以救下他,是因为这人拿出的玉佩, 她从前在贺兰铭和贺兰铖身上见过类似的式样。
如今细看之后, 发现他的这枚玉佩, 与她记忆里那些皇子们的龙凤纹韘形玉佩,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心里便立刻做好了打算, 想着今日救下他, 他日便成了王公贵族的恩人, 好处定然少不了, 说不定还能利用这个人的威势,好好治一治贺兰铭。
容娡不是傻子, 她才不会做于己不利的事。
利与弊,她在心里衡量的明明白白,算计好了日后要走的路,才出手施救。
眼下离得近了,容娡隐约觉得此人的样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不由得多看两眼。
细细打量一阵,她忽然惊觉此人血污下的眉眼,竟与谢玹与几分相似,心里纳罕不已,不禁用力眨了眨眼,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想念谢玹想的过了头,想出幻觉了。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男子睁开眼,警惕道:“何事?”
容娡顿时有些失望。
睁眼后,一点儿也不像谢玹了。
她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临近明宣寺时,有要杀男子的人追来。好在数量不多,白芷带着侍卫三两下便解决掉。
一行人匆匆赶到寺院。
明宣寺的门房,见容娡带了个浑身是血的人来,唬的大惊失色,险些打翻桌案。
容娡柔声细语的解释了好一番,又搬出谢玹的名头,门房这才将信将疑的放行。
既是有人受伤,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不多时,便有懂医理的比丘前来,为重伤的男子疗伤。
容娡见男子渐渐放下戒心,便凑上前关切的问了两句伤势,而后状似不经意的打探,他姓甚名谁,为何会遭此毒手。
她心道,若此人不如她想的那般身份尊贵,日后派不上用场,待伤口处理好后,她会毫不犹豫的让白芷将人丢到荒郊野岭去,免得惹祸上身。
男子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半晌,才含糊不清道,自己姓贺名铮,此番是遭了仇家暗算。
容娡并未听说过洛阳有哪个大族姓贺,心中很是失望,无不遗憾的要离去。
转身时却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到,当今国君的第二子,似乎也名铮。
贺铮……贺兰铮。
名姓的巧合,再联想到那枚玉佩,几乎能确认,他就是贺兰铮。
容娡隐约听说过,贺兰铮是皇后所出,母族显赫,是诸皇子里最有望继承大统之人……
她拧眉深思,慢慢停下脚步,不禁咬紧下唇。
诚然,她不想与皇族的人扯上什么牵连。
但如今她也算是贺兰铮的救命恩人,大可以先行利用他,甩开贺兰铭的逼迫,待谢玹自幽州回了洛阳,再另做打算。
这般想着,容娡便打消了离开的念头,顺手斟了一杯茶水,递给贺兰铮,朝他露出温温柔柔的笑容。
—
贺兰铮失血过多,身上的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很严重,只得暂时在寺里住下。
容娡有意利用他,便隔三差五去他养伤的院落探看。偶尔还会故意装装样子,佯作不经意地,让贺兰铮瞧见她亲力亲为的给他煎汤药的场景。
她伪装的温婉良善,精心布好了局,笃信不会有哪个男子,能不被她的手段打动。
贺兰铮的部下,没过多久便寻来,悄悄潜入寺院护主。
容娡只当浑然不觉,对他的身份毫不知情,却依旧尽心尽力的照料他。
在寺中修养小半月后,贺兰铮伤势大好,不准备在寺中久留,便来寻容娡辞行。
他来到容娡的住处时,容娡的臂弯间挎着个小竹篮,正踮着脚去够枝头熟透的杏子。
她今日穿了一件榴红的纱裙,抬手时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羊脂玉似的细白藕臂,被树梢间露出的日光一照,白的几乎发光。
盈盈一握的纤腰,更是因为踮脚的动作而显得越发纤细,仿佛轻而易举便能掌控。
贺兰铮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一抹白吸引,喉结滚了滚,眸色微暗。
容娡早知他会来。
听见脚步声后,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适时侧过身,佯作才发现他,面露惊喜道:“贺郎君!你怎地来了?伤势可大好了?我摘了些新杏,正要给你送过去。”
贺兰铮凝视着少女明媚而欢喜的笑容,一时没有出声。
半晌,他走上前,抬手摘下容娡先前怎么也够不到的那颗杏子,放到半满的竹篮里。
“我今日便要离开寺院了,容娘子。”
贺兰铮微微俯身行礼,道,“实不相瞒,我并非贺氏的郎君,而是贺兰氏排行第二的皇子,贺兰铮。此前为全己身,对娘子有所隐瞒,还望娘子见谅。”
容娡的神情,恰到好处的流露出惊愕与慌张,手一松,装着杏子的竹篮掉落,黄澄澄的杏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见状,跟在贺兰铮身后的内侍,连忙极有眼色的低着头去捡杏子。
容娡犹如受惊的小鹿般睁圆眼,手足无措的行礼,讷讷道:“殿、殿下。”
贺兰铮扶起她:“容娘子待我有救命之恩,不必行此大礼。”
他解下系在腰间的韘形玉佩,递到她眼前:“此物乃是我身份的象征,容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日后若有难处,可持它来宫中寻我。”
容娡眼睫扑簌,咬着唇瓣,假模假样的推辞两回,矜持地收下。
贺兰铮没再多说什么,深深凝视她娇美的面庞一阵,来去如风地离开了。
他眼神里暗含的情愫,容娡自然能读出。
分明算计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甚至莫名其妙的想念谢玹。
若是谢玹在就好了。
他若在,她又怎会如此费力,怎需这般苦心算计。
容娡轻叹一声,攥紧玉佩,心情复杂。
—
贺兰铮走后没两日,容娡也启程返回谢府。
几乎她前脚刚到,后脚贺兰铭便阴魂不散的出现在她面前,谁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白芷方才被容娡遣去歇息,她身边此刻无人跟着,贺兰铭轻而易举便拦住她的去路,摇着刀扇,吊儿郎当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容娘子离开半月有余,我思你如狂,竟如同几十年不曾相见一样!”
容娡不想理会他,欲绕开他,从旁边的空地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有贺兰铮这一层缘故,不怕得罪贺兰铭,不必再似从前那般畏手畏脚。
贺兰铭将刀扇一横,挡住她的路,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所说的事,娘子考虑的如何了?娘子当知如今国君并没立储,而我为长,依周礼,当由我来继承大统,天命也理应站在我这一边。”
容娡听了他这一番如谋反无异的狂妄自傲的话语,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好像,不经意得知了贺兰铭的不臣之心。
储君大事,岂可儿戏,他为何如此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容娡脑中飞转,隐约有些明白,贺兰铭为何执着于她了。
时风崇尚神佛,贺兰铭若是想篡位,定要利用神佛天命唬人,调动民心为自己造势。而她天命圣女的身份,便是他要利用的捷径……
略一沉吟,她眼眸微动,柔声道:“殿下虽为长,却并非嫡,不该如此妄断。”
贺兰铭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怨毒的看着她:“你竟不愿?我看你是想去伺候那头老|种|马!”
容娡面色微变,厉声道:“殿下慎言!殿下出言未免太过大逆不道!”
贺兰铭这癫人!
怎么什么疯话都敢说!
她可不想被他牵连掉了脑袋!
容娡心跳剧烈,不欲同他继续攀谈,头也不回地转身要走。
贺兰铭却忽然大笑出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笑的古怪,容娡生生止住脚步,满面不解的看向他。
贺兰铭捂着肚子,狂笑不已,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不肯从我,是因为谢玹吧?你倒是有本事……也是,谢玹那么喜爱你,你定然想等他回来护你……”
“可……哈哈哈哈!他谢玹自身难保,回不来咯!”
容娡的心猛地一抽,惊惶不安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快死了呗!嘻嘻嘻,他谢玹该死!”
容娡气得发抖,袖中暗器悄无声息地滑入手心,沉着脸走到他面前,声色俱厉地寒声道:“你胆敢再咒他一个字试试?!”
贺兰铭又哭又笑,哼唱着怪调,神色癫狂,根本没在意她的话。
他手舞足蹈地原地转了两圈,打翻了自己的发冠,霎时便披头散发。
容娡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疯成这样,后退两步,眉头紧皱。便见贺兰铭抖着手自怀里翻出一个纸包,撕开一个小口,哆哆嗦嗦将里面的白|粉倒入嘴里,快慰的叹息一声。
他砸吧砸吧嘴,待疯劲过去,笑嘻嘻的扬起纸包:“五石散,要不要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