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鼎沸,挨挨挤挤全是涌出来瞧‘银冬瓜’热闹的百姓,比之年节观景也不差什么。
容淖甫一下车靠近人群,脑袋上的帷篱便被?挤歪了。好在嘠珞力气大,始终挽紧她的胳膊,两人才未被?人流冲散。
‘银冬瓜’的传说?,大概能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南宋。据《夷坚支志.戊四.张拱之银》记载,张拱之晚年投靠秦桧后,敛财甚巨,唯恐招来盗贼,于是使人把千两镕一巨大银球。如此,就算盗贼闯入府中也不可能搬得走,故而又名“没奈何”。
时下的晋商得利于《尼布楚条约》能北上出关行商,靠着茶叶、丝绸等赚得盆满钵满,但安稳押送银钱回到关内却成了大问题。
钱帛动人心,沿途不仅有马匪流寇横刀劫道;还可能遭遇蒙古部落洗掠;再或者碰上狼群猛兽出没,总之危机四伏。
哪怕商队施以重金雇佣镖局护送,用上木鞘藏银之类的暗镖法子?,财不露白,仍旧难保万全。
据闻曾经有个?威名赫赫的镖局,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
千里回关运银路,腥风血雨,长刀卷刃,死伤无常。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此事?一经传开,顿时被?世人引为道义传奇,口口相传,就连身在宫廷间的容淖都略有耳闻。
可‘道义’二字并?不能掩盖千里运银路乃凶险畏途的本质。自此以后,哪怕晋商开出天价,也鲜有镖师愿意搏命取财。
晋商运银愈发作难,陷入困顿。
好在晋商在生意银钱方面惯常灵活,不知是哪位商客从古籍中得到启发,干脆仿效前人把?散银打成‘银冬瓜’,并?特制了运银马车,化藏为露。
一旦路遇劫掠,立刻破坏马车机扩。千斤巨物银冬瓜,匪盗光靠人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搬抢。
镖师们不必为护银分心,少了掣肘,应战勇猛。
劫匪多?是采用‘快打快走’的打法,一击不中,又无法搬走‘银冬瓜’,不敢恋战徒增损耗,让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只能撤退,对着到嘴的‘鸭子?’叹句没奈何。
‘银冬瓜’身上凝聚的智慧与?凶险,是刀光剑影里真真切切的传奇。寻常百姓瞧上一眼,接下来半个?月坊间闲话都有了谈资。以至人人争先目睹,场面混乱不堪。
容淖与?嘠珞二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法穿过拥挤人潮仔细一观,索性舍了重金,直接去到沿街一座二层高的食肆,要了个?靠窗的雅间,正?好她们没用午膳。
巨大的特制运银车轮辘辘敲响地面,沿街沙雾飞溅。饶是如此,那高高耸立车上,不遮不掩的千斤银球依旧张扬得晃眼。
容淖倚窗轻掩鼻唇,居高临下专注打量起这支声势浩大,蜿蜒铺满整条长街的晋商商队。
她只粗略扫了眼那刺目的银冬瓜,视线主要落在商队诸人身上。细细揣摩着巨富商贾、精壮镖师甚至不起眼的行商伙计,审视这支商队是否值得托付。
毕竟事?关三百多?条塔里雅沁人性命,马虎不得。
——这支北归商队品行倒是出乎容淖意料之外的端正?和善,未因身怀巨富与?背靠权柄滋出半分跋扈姿态。
沿街时有兴热百姓与?做小?生意的摊贩挡道,商队负责开路那几人始终好言相商,而非扬鞭驱赶,丝毫不见先时青棚车夫形容的蛮横霸道。
甚至在遇上男子?肩扛漂亮孩童凑上前时,还会驻足片刻,含笑攀谈一二,捏捏摸摸孩童们的脸蛋胳膊,亲昵又随和。
容淖起先认为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商队宽待漂亮孩童,特地容许父亲带着孩子?凑近瞧瞧稀奇,可后来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些漂亮孩童如出一辙的怯弱内敛,分明好奇银冬瓜得紧,却不敢直接张望,只敢含羞带怯地拿余光偷瞟,雌雄莫辨的眉目间更是有股说?不出的违和矫作。
远不似街上满地跑闹的普通孩童灵动活泛,天真自然。
而且,对比起衣衫整洁、模样秀美的孩童们,那些托举他们的男人显得格外粗苯丑陋,完全不像血亲。
可观孩童对男人的畏惧态度,更不像是主子?与?下仆。
“街上那些男人为何一直肩扛幼童往商队跟前凑?”容淖疑惑出声。
“咳——”嘠珞正?在啃糕点,闻言一口芋头糕硬哽在嗓子?里,小?圆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半天,最终在容淖的再三追问下勉强说?出一句整话。
“那些不是普通幼童,多?半是调|教出来的像姑,或许还混杂了一些女童,都是被?扛出来给商队过眼的。”
凭嘠珞这遮遮掩掩的态度,容淖料想这‘过眼’肯定不简单,心中隐约生出猜测,打破砂锅问到底,“何为像姑?”
“民间浑称罢了,就是说?相貌清秀,肖似姑娘的……”嘠珞微妙一顿,干脆指了指街上那些雌雄莫辨的漂亮孩童,含糊笼统道,“他们。”
过眼,调|教,浑称。
听起来都不像什么好话。
又是针对男童……
容淖倏然了悟,匪夷所思?道,“所以他们其实是娈|童,那下面扛着他们的男子?,岂非正?在当街揽……当街以稚童行此等苟且之事?,有司衙门竟不出面管束,简直荒唐!”
容淖狠拍窗棂,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爬满愠色。
嘠珞唯恐容淖稀里糊涂生出事?端,赶紧三言两语道明世情。
“是,那些孩子?是在抢揽客人。远归的商贾千里寂寂,腰包鼓胀,正?是那个?行当眼中的香饽饽。可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女|娼露面招揽有伤风化,恐引来巡城司惩处,那些人便干脆钻空子?用了不在律法管诫之内的优童。如此,谁也管不着他们。”
律法。
容淖柳眉沉压,一口恶气生生被?这二字堵了个?瓷实,百味杂陈。
本朝承袭前朝律法,明令不许官员及家中子?弟狎妓,宿娼饮酒等,违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
京中的巡城御史更是隔三差五检视烟街柳巷,纠察官员可有违律。
奈何强权律法压不住色|性|躁动,禁|欲与?纵|欲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从来都是并?道同行——简而言之,‘物极必反’,愈禁愈纵。
为了一逞恶|欲,犹擅阳奉阴违的官场中人自有他法。
因律令只规定官员宿娼狎妓会遭重责,却没说?狎优招伶有罪。于是乎,在官场风月间美貌‘相公’反倒比娼|妓更常见。
上行下效,庶民仿效官员以‘相公’取乐之事?早在前朝已?成寻常,有座南风馆里似乎还出过个?名噪一时的‘状元相公’。
皇家其实也有这种?勾当,只不过更隐晦,容淖曾无意得知过某位皇子?风流韵事?,不算在意。而今亲眼目睹那些不足的十岁的孩童如货物般任人当众掐胳膊捏腿,挑挑拣拣……
容淖猛地一声合上临街小?窗,忿然之下,良久无语。
嘠珞伺候容淖多?年,深知其外柔内刚,属于做多?说?少的沉敛性情,羞于启齿任何七情六欲,更不屑被?怒火掌控。如此外露愤慨,显然是盛怒难平,忙递上清茶轻声安抚道。
“公主莫气,这样确实不好,但他们至少能活命,总比南边那些被?投入弃婴塔等死的女婴幸上几分。只要有口饭吃,还能喘气,不管是落到当像姑,还是给人做‘契弟’,总能逢到一二转机。生死之外无大事?,颠倒阴阳算得了什么。”
有些民间地方或因灾荒,或愁饥馑,或纯粹轻女重男,会把?刚出世的女婴扔进弃婴塔等死,官府屡禁不止。
弄得当地男女阴阳失衡,最终只能兴起‘契弟’之风。
——穷困人家的清秀男孩长到十五六岁上下,便认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为‘契兄’,二人从此同吃同睡,形如夫妻,直到‘契兄’成亲。
不过,有些‘契兄弟’就算后来各自与?女子?成婚,也依旧恩恩爱爱、密不可分。
这种?男子?过剩的地界,多?出净|身入宫的太?监。
像‘弃婴塔’、‘契弟’之类不容俗常的腌臜事?,容淖都是无意间从太?监闲侃时听来的,难免暗鄙其言辞夸张,引述荒唐。
如今偶然窥得一角,方知言语浅薄苍白,难以描述浑噩世事?万一。
“我记得户部年年都在拨银子?扩建各地养济院,以抚孤弱。今日看来,杯水车薪,聊胜于无罢了。”说?这话时,容淖双目半阖,几乎陷进身后宽大圈椅,试图借由外物支撑缓和那股疯狂攀升的怅然无力。
嘠珞见状,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她生于疾苦民间,又去紫禁宫墙走过一遭,早对藏污纳垢之事?习以为常,或许是见得太?多?,磨出股屈服的通透。比之忧虑芸芸众生,她更在意容淖一人。
“人投胎时已?分好了三六九等,有幸者,就有不幸。世间万般众生相非某一人、某条律法之过,亦非一己之力能够排解拯救,千年百年都这样过来了,公主何必介怀。”
“这银冬瓜的稀奇也瞧得差不多?了,马车估计也快修得差不多?了,咱们赶紧回山寺去吧。”
嘠珞并?不知晓容淖此行是盘算着搭救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只当她意在凑凑银冬瓜的热闹。既然这个?热闹凑得堵心,还不如早些回去,眼不见为净。
“再坐坐,外面太?挤,等人潮散些再走。”容淖面上蒙上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阴翳,直到她再次对嘠珞开口,那难辨的晦暗才稍显朗色,“你可清楚我明德堂的私库里大概有多?少银钱?不管首饰摆件、字画古董等造了册的,只算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