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并没有回答副将的话, 只以手指轻叩案几。
指腹与案几相撞,发出?极轻极轻的声响,而他的目光也在此时变得悠远深邃, 仿佛透过面前的副将与斥卫, 看到一水相隔的小姑娘。
以相蕴和?此时的年龄,再说一句小姑娘已有些不合适, 但他比她年长太多, 与她父母算是一代人,所以唤她一声小?姑娘也无妨,小?自己这么多, 却在用兵之事上有?如此造诣,可见姜二娘的确生了个好女儿。
若他输给这对母女……动作微微一顿, 楚王嗤笑出声——那他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此乃声东击西引蛇出?洞之计。”
楚王收起手指,接过亲卫递来的帕子, “相蕴和?志不在此,石城与陵城不过是她的虚晃一枪, 她真正的目的, 是引本?王渡江, 在中原之地与她决一死?战。”
副将微微一愣, “引王上渡江?”
“可是, 中原之地无险可守, 若他们失了商城与济宁,便等于失去?中原之地的门户, 一马平川的中原能让我们长驱直入, 直取京都。”
当?初的相豫便是这样拿下的京都, 失去?盘龙山的屏障,吓破胆子的端平帝根本?不敢与之相抗, 几乎是想都没想便抛下国都,弃城而逃。
如今的姜二娘与相豫当?然不是曾经的端平帝,也做不出?这种不战自降的事情来,但门户大?开的中原之地如何挡得住楚军的铁骑?
他们纵然死?战京都,也不过只得片刻的喘息之机,待王上一声令下,这座兵家必争之地的京都便会?再度易主,成为王上的城池。
思及此处,副将大?喜,“王上,相蕴和?若引咱们渡江,咱们渡江便是。”
“北人不善水战,想在地势平坦之地发挥他们的优势,但咱们楚军不是只会?水战的南人,哪怕到了他们擅长的平原会?战,咱们亦能压他们一头。”
“王上,咱们渡江吧!”
这条路怎么看怎么对他们有?利,其他将军纷纷请命,“长江对相军是天险,对我们亦然,如今有?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横渡长江的机会?,我们怎能轻易放弃?”
“王上,我们在中原之地与相军决一死?战,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楚人的军威!”
“王上,我们兵发中原,直取京都!”
将士们的声音慷慨激昂,楚王眉头微动,眸色有?一瞬被触动。
兵发中原直取京都的诱惑的确大?,大?到他都有?片刻的心动。
他从不是偏居一隅的王,他与相蕴和?一样,有?着一统天下问鼎九五的野心。
但天上从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铁饼。
看似便宜占尽的东西,往往会?让你血本?无归。
楚王凤目轻眯,缓声开口,“不急,再等等。”
“本?王想看一下,姜二娘的女儿究竟能做到哪种地步。”
“楚王好像没有?上当?。”
三军主帐中,左骞愁眉苦脸,“如果他一直不上钩,我们就?一直打石城与陵城吗?”
“阿和?,这两个地方比江城夏城还要易守难攻,如果继续下去?,我们的伤亡只怕不可估量。”
想想攻城将士的伤亡惨烈,左骞面上蒙上一层暗色,“我们虽在陆战上略占优势,但石城与陵城环水而建,我们的人很容易被他们的水鬼所牵制,刚刚占上风,便被他们拉下来,很难一鼓作气?攻上城楼。”
战事打得艰难,相蕴和?心里也颇为焦灼,但作为三军主帅,她在面上仍保持着胸有?成竹的模样,听?刚被严三娘从站前换来的左骞向她诉苦,她便微颔首,温声安抚左骞,“小?叔叔,楚王乃旷世奇才,一般的诱惑不足以让他动心。”
“我们付出?怎样的代价才会?让他动心?”
左骞叹了口气?,“阿和?,我从不怯战,更不怕死?,我只怕将士们撑不下去?。”
“他们必须撑下去?。”
商溯斜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左骞,声音凌然,“如果连这种仗都打不了,又如何能与楚军在中原之地决战?”
左骞微微一愣,声音苦涩,“我,我不知道。”
大?敌当?前,最忌讳为将者士气?低落,若统帅兵士们的将军都没有?必胜之心,又如何能带领将士走向胜利?
商溯冷哼一声,收回视线,清泠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薄,“此战乃小?试牛刀,中原之战才是生死?一战。”
“若撑不下去?,便去?投降楚军,楚军杀降杀俘,定能给你的人一个痛快。”
“……”
这人的嘴怎还这般毒辣?
左骞被噎了一下,顿时得说不出?话。
“三郎,你这话便是曲解小?叔叔的意?思了。”
相蕴和?笑了一下,温声打圆场,“小?叔叔只是心疼前线将士罢了,并非怯战畏战。若小?叔叔果真怕死?,又怎会?一路追随阿父到现在?”
前世的小?叔叔受尽折磨,却至死?没有?向盛军求饶,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挣脱盛军的严密监视,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宁死?不愿让自己成为盛军拿捏阿父阿娘的软肋。
这样连死?都不怕的一个人,又怎会?怯战畏战?
——他是真的心疼将士们。
相蕴和?也心疼。
死?战不退的尸山血海,任谁见了都心生不忍。
可心疼解决不了任何事情,楚王并非庸才,而是能与她父母媲美的绝世战将,与这样的将才交战,便意?味着所打之仗皆是硬仗,他们无路可退,无人可依,只能靠自己打败楚王,在废墟之上重塑九州。
这显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否则他们不会?打得如此艰难,可只要能打败楚王,天下一统的日子便指日可待,所以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好,是荆棘遍布也罢,他们都要咬着牙蹚过去?。
他们输不起。
更不会?输。
相蕴和?打圆场,商溯冷笑一声,不再咄咄逼人刺左骞,“但愿你的小?叔叔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我当?然不会?。”
左骞情绪虽低落,但声音却很坚定。
话题重新回到战局。
相蕴和?站在沙盘前,沙盘之上,是营帐外的调兵遣将。
“三郎,时间差不多了。”
相蕴和?对商溯说道。
商溯微颔首。
为将者不仅懂排兵布阵,星象亦要精通,只有?这样,才能配合天象地形战无不胜。
商溯夜观天象,知晓明日起东风,便向相蕴和?说道:“明日午后起东风,东风既起,战局便为之扭转,我们的机会?便也到了。”
在已方士兵不擅长的战役上,利用天气?与地形是最好的选择。
——很显然,商溯是这种事情的佼佼者。
次日,东风骤起。
水上交战,天气?的因素比将士的勇武更重要,楚军的船头刚刚调转,便撞上让人措不及防的东风,无数战船拥挤到一起,让原本?极为擅长水战的楚军完全?发挥不了自己的优势。
而相军却早有?提防,东风未起,他们已调转船头,当?东风将楚军的战船吹得挤到一块时,他们已借着东风飞速行驶,在楚军尚未来得及回防之计,他们的战船已迅速抵达江岸。
“将士们,抢滩登陆!”
杜满一声令下。
战船撞上江岸,相军迫不及待从战船上跳出?,奔上这片他们渴求了数年之久的江东之地。
江东,天下九州中最后一块没有?被他们平定的领土。
只要将这片土地纳入囊中,这片饱受战乱的神州大?地便会?迎来久违的太平。
这是一场硬仗。
无论是相军,还是楚军,都在这次战役中投入自己最为精锐的部队,孤注一掷,不计后果。
“相军果然非同小?可。”
站在高?处看战局的楚王轻声一叹。
副将眉头紧锁,“王上,相军已抢滩登陆,若我们的人不能及时阻止他们,只怕石城难以坚守。”
石城不能坚守,便意?味着陵城亦有?失守的危险。
这两城若被相军所得,江东之地便是门户大?开,无险可守——这是比相军丢失商城济宁更为恐怖的存在。
“楚军乃本?王亲手带出?来的军队,个个以一当?十,悍不畏死?,怎会?在不足两万余人的攻势下丢失石城?”
楚王手指轻抚剑柄,声音缓慢而平静,“告诉他们,本?王会?增兵五万,助他们死?守石陵两城。”
副将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王上英明。”
“相军借助东风强渡长江,我们水上的优势便不复存在,可一边增兵守城,一边派兵切段他们与夏城的联络,让他们成为一支孤军。”
“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我们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副将拱手进言,“王上,末将愿领兵一万,围夏城,断粮草,让他们不战自降。”
楚王眸光微闪,“此等小?事,不需你来费心,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来做。”
“王上但请吩咐。”
副将有?些好奇。
楚王收回视线,看向自己最为信任的将军,“本?王要你领兵五万,攻取相军的商城济宁之地。”
“王上要强渡长江,出?兵中原?”
副将微微一惊,“王上不可,此计——”
“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本?王并不觉得相蕴和?能赢得了本?王。”
楚王打断副将的话,“引本?王出?兵中原,的确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但本?王完全?有?能力取而代之,让这个机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睥睨天下,笃定自负。
这位坐领江东之地的楚王意?气?风发,誓将中原之地纳入囊中。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主将,他注定青史留名,万世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