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政治家, 却还想拥有一颗清白良心,这显然是一种奢望。
姜贞太?清楚这样的道理,所以她的良心并不多, 也算不得清白, 仅仅提前半个时辰通知盛军。
盛军若相信,半个时辰足以让他们放弃一切站到高处, 躲过?这次的无妄之?灾。
若不信, 那便是他们命数如此,由不得她,她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到, 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不会再想?起这次战争便饱受良心的谴责。
亲卫如释重负, “喏!”
这声喏格外清亮,带着明显的惊喜, 姜贞笑了一下?,“去吧, 早去早回。”
亲卫应喏而去。
消息传到盛军大营。
“这定然是叛军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用来扰乱军心的。”
一个斥卫道, “要知?道, 一旦我们退守高位, 便意味着我们现在的地形优势完全消失, 让整个郑地都暴露在叛军的兵锋之?下?!”
另一个斥卫却有不同的想?法,“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呢?”
“我们若不撤退, 便是二?十万大军尽数葬身水患, 郑地再无可以阻拦叛军兵马的实力, 叛军同样能轻而易举占领郑地。”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
持不同意见的斥卫缓缓抬头?, “另一种结果是郑水彻底决堤,淹没所有郑地。”
“我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告诉王爷。”
听?到消息的盛元洲微微一愣,脸色微变。
“撤军!”
这位永远气定神闲的贤王来不及披上甲衣,便指挥盛军迅速撤离。
一位将?军欲言又止,“王爷,这会不会是叛军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我们杀了叛军多少人?哪个叛军不恨我们入骨?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举把?我们彻底消灭的法子,他们怎会——”
“啪!”
一声清脆的马鞭声打断将?军的话。
马鞭落在将?军脸上,将?军的脸顷刻间肿了起来,将?军不可思议摸了摸被马鞭抽过?的脸,难以置信抬起头?。
马背上的盛元洲声音冷冷,神色鄙夷,“你以为叛军都是什么?人?以为姜二?娘又是什么?人?”
“故意让郑水决堤以灭敌军的事情,懋林做得出来,姜二?娘做不出。”
“此人虽极枭雄,但素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连梁王这种货色她都容得下?。”
“像她这种人,若不是懋林又生事端,她怎会以牙还牙,行如此毒辣之?策?”
“王爷息怒。”
将?军面色微尬,“是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末将?知?错。”
盛元洲收回视线,“既然知?错,便去将?功补过?。”
“你领五千人往郑水上游走一遭,阻止王懋林挖郑水河堤。”
“喏。”
这是两手准备的意思,将?军连忙应下?。
盛元洲一声令下?,二?十万盛军连夜开拔,退守高地。
“快点?跑,再快点?!”
将?军们亲自骑马催促,“郑水马上来了,再不跑快点?,你们都得死?!”
可二?十万盛军不是一个小数字,而是二?十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庞然军队,半个时辰,并不足以让他们全部?撤离,当前锋军抵达高地之?际,汹涌咆哮着的郑水便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将?队伍末端的军士们卷入洪水之?中。
“洪水来了,快跑啊!”
将?士们仓促逃窜。
但是已经来不及,呼啸而来的郑水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怪物,在将?士们挣扎着逃生的那一刻,便彻底浇灭他们求生的希望。
水,哪里都是水。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水与浮尸,在天地之?间荡涤着乱世的罪恶。
相豫闭了闭眼。
姜贞面无表情,静静听?着斥卫的战报。
斥卫道:“二?娘所料不错,二?十万人,只活了不足五万人。”
这样的胜利似乎来得很容易,不费一兵一卒,便让盛军再无可战之?力,可尽管如此,这样的战报却让周围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抬眼看着一河相隔的郑地,那里已变了模样,曾经刀枪如林,曾经的寒甲如霜,如今已变成漂浮在洪水之?上的一具具尸体?,浓烈的尸臭味隔着郑水飘过?来,几乎能让人把?隔夜饭吐出来。
在这种环境下?说战报,对个人的心理素质是一个不小的挑战,饶是斥卫见惯尸山血海的场景,乍见浮尸千里,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皱了皱眉,往一边侧了侧身,才继续说道:“如今这五万人困在高地,粮草只够用五天,五天之?后,若不投降,便是死?路一条。”
“那便给他们五天时间。”
姜贞声色淡淡。
兴亦苦,亡亦苦,对于百姓们来讲,无论?他们生在盛世还是乱世,都是一样的苦。
太?平盛世时,他们是被高官权贵们践踏的牛马,盛世江山图下?面是累累白骨。
而天下?大乱时,他们更是人命贱如草芥,上位者一个不计后果的决策,便能让他们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姜贞凤目轻眯,看着面前的惨剧。
——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她会结束这一切。
肮脏的世道,不公的待遇,视底层百姓如草芥的权贵与执政者,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她打碎重建。
“我们会在这座废墟上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
身后突然响起相豫的声音,“一个属于所有人的世界,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姜贞眸光微动,身上的肃杀之?气陡然尽消。
“二?娘,我们会做到的。”
相豫对姜贞说道。
姜贞轻轻一笑,“我知?道。”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她一直知?道,他们能做到。
但尽管如此,在看到数以万计的人无端送命时,她还是会不可避免被触动。
同样被触动的还有盛元洲,山丘下?是连绵不断的浮尸,山上是饿得拿不起刀剑的将?士,他从将?士们面前走过?,能清楚听?到他们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从强烈到渐渐无声——他们已被饿到极致,连肚子咕咕叫的力气都是一种奢望。
他失败了。
败得如此惨烈,如此狼狈不堪,与他设想?的败亡完全南辕北辙。
自从他踏出郑地的那一刻,他便从未想?过?再活着回去,他会战死?疆场,与大盛共存亡,以自己的宁死?不降撑起大盛最?后的脊梁,他的死?当是壮烈的,可歌可泣的,哪怕是个失败者,他的精神与气节也会流传千古,为后人唱诵。
但是没有,他没有那么?体?面的退场,更不会有宁死?不降的气节,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连自己的心腹爱将?都无法约束的失败者。
“王爷,我们纵然是活活饿死?,也不会投降叛军。”
将?军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声音虚弱道:“为王爷死?,是我们的荣耀,更是我们的宿命。”
盛元洲笑了一下?,“死?不是荣耀,是懦夫。”
“你们这么?年轻,怎能去做懦夫?”
将?军微微一愣,“王爷,您的意思是?”
“降了吧。”
盛元洲环视着周围饥寒交迫的将?士们,声音缓慢而沉静,“你们是本王最?出色的将?士,将?士的宿命是荡平乱世,重塑九州,而不是为一个腐朽不堪的王朝陪葬。”
将?军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王爷,您这是什么?话?”
“大盛开拓盛世,威加四海,怎会是——”
“降了。”
但他的话并未说完,便被盛元洲打断,往日里永远虚怀若谷气定神闲的贤王微抬眉,眼底满是疲惫之?色,“本王说,本王想?让你们投降。”
将?军脸色骤变,“王爷,末将?誓死?不降!”
“王爷,末将?是被您捡回来的孤儿,末将?的这条命都是您给的,怎会为了活命去投降?!”
“末将?也一样!”
“末将?愿为王爷死?!”
“末将?誓死?不降!”
将?军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盛元洲静静看着他们,听?着他们一句又一句宁折不弯的豪言壮语,疲惫双眼缓缓转动着,想?要将?他们的模样一一印在脑海。
这些都是与他朝夕相伴的将?士们,他们的忠心无可置疑,哪怕他叫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
——可是,他只想?让他们活着。
“让你们投降,是本王最?后一道军令。”
盛元洲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让喧闹声音突然停止,所有人如遭雷劈,一脸呆滞看着他,他们在质疑,在震惊,在不可思议他怎会叫他们投降?!
“姜二?娘与相豫是一代明主,他们会还天下?一个太?平。”
盛元洲平静说道:“你们跟着他,去看一眼你们从未见过?的昌宁盛世。”
至于他,才该宁死?不降,为大盛陪葬。
——他是大盛的王,他便该与大盛共存亡。
长剑陡然出鞘,鲜血喷涌而出。
众将?瞳孔微缩,去抢那柄被盛元洲用来自刎的佩剑,可是已经来不及,他不曾把?长剑送入胸膛,而是自己的脖颈,他没有给自己留半点?后路,他要自己死?得彻彻底底,毫无可救之?机。
有人死?死?捂住盛元洲的脖颈,想?让那鲜血不要再流出,可是没用,献血仍从他指缝里流出来,顷刻间将?他身上染得血红一片。
“王爷!”
“王爷,您不要吓我们!”
众将?跪倒在地。
盛元洲闭了闭眼,意识越来越浅。
他是习武之?人,怎会不知?长剑入胸不一定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