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文眉头微动。
——婶娘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席拓?
可转念一想, 这件事也只有席拓能做。
无论是?他,还是?雷叔,在面对皇叔盛元洲的根据地时, 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有?把握的人是?席拓。
不仅在盛元洲的封地时有必胜把握,在面对盛元洲的三十万大?军时, 席拓依旧有?把握。
以奴隶之身?爬到?大?司马位置的人, 他的每一次晋升都是?累累战功为台阶,送他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赵修文抿了下唇,目送亲卫去寻席拓。
虽是?俘虏, 但席拓的待遇却极好,单独的营帐, 可口的饭菜,点心与茶水更不会少, 还有?姜贞时不时派人送来的市面上时兴的话本子?,才?子?佳人, 又或者乱世枭雄, 端的是?生怕这位威震天下的大?司马独在营帐心中无趣儿。
若不是?他身?上带着重?重?的铁链与枷锁, 若不是?营帐外有?着重?兵把守, 打眼一瞧, 他还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
——姜贞对席拓的确没话说。
只是?席拓对这些超然待遇并?不感兴趣, 事实上,他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无论是?杜满领兵征讨梁王, 还是?皇叔盛元洲引兵来攻, 消息被卫士们讲给席拓听, 这位曾经战无不胜的大?司马却是?一点表情也无,或闭目而躺, 或静静打坐,仿佛外面的风起云涌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是?万念俱灰?
还是?无动于衷?
看守席拓的卫士们说不准。
他们只知道,这位波澜不惊的大?司马唯有?顾见微来看望他时他才?会有?些许表情变化,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会微微转暖,冰山一般的眸会有?丁点光彩,话虽依旧不多,但看上去却终于有?了活人气息,而不是?与一具尸体无异。
但顾见微来得并?不多。
两位主公?新得中原之地?,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又要清点豪强士族的财产,又要将土地?与钱财分给平民百姓,略微认识几个字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更别提顾见微这种对朝政颇有?见地?的人。
顾见微被二娘提拔,在军师手底下做事,帮着军师处理民生政务。
军师手底下的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顾见微自然难以忙里偷闲来看席拓,除却最开始看席拓的那一次外,她来找席拓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席拓也从?最初的每日清晨都会眺望顾见微的方?向外,变得不再看向远方?,而是?更加沉默,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兽,麻木而被动地?接受着一切。
卫士们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大?司马席拓是?何等人物?怎会被人抛弃?更不会让自己陷入被抛弃被背叛的自苦。
大?盛腐朽不堪,百姓怨声载道,但大?司马席拓,却是?无数百姓心中的神祇。
他在,所以大?盛在,所以战火不曾蔓延在他庇佑的地?方?。大?盛早该崩塌,但大?司马席拓,却永垂不朽。
这样的一个人,怎会是?凄风苦雨的小可怜?
当然不会。
卫士们压下心中荒唐念头,继续看守席拓。
然后他们等来了姜贞的将令,大?敌当前,姜贞准备启用席拓。
“席将军,您的好日子?要来了,二娘要重?用您。”
大?盛名存实亡,大?司马的称呼当然不能再叫,看守席拓的卫士们将他唤做席将军,真心实意为他高兴,“二娘是?厚道人,比端平帝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您若愿意归顺她,她定然不会亏待于您。”
关于席拓归降后的官职,卫士们也曾摆开几碟花生米就着烈酒讨论过。
若以带兵打仗的能力?看,席拓不在两位主公?之下,且性子?谨慎稳妥,非惹是?生非之辈,若天下一统,他当是?武将中的第一人,不比跟着端平帝差,更比现在被人看守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这样的好前程对于席拓来讲却是?可有?可无。
更准确一点,是?毫无反应——什么好前程,什么被委以重?用,对他来讲,与今日是?吃饭还是?喝汤没甚区别。
“......”
好的,大?司马席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尽管“权贵”是?二娘。
卫士们一声长叹,打开席拓身?上的枷锁。
亲卫在前方?领路,“大?司马,请。”
久违的称呼让男人眼皮微抬,冰冷眸色转动半分,视线落在亲卫身?上,亲卫温和一笑,并?不觉得自己的大?司马称呼是?一种逾越。
席拓收回视线。
——在邀买人心的事情上,姜二娘的确一骑绝尘,无人能出其左右。
席拓一哂,跟随亲卫走?出关着自己的营帐。
行军之际带着俘虏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尤其是?他这种需要派重?兵把守的俘虏,既要担心敌军随时来攻打,又要分心他会不会越狱,可谓是?劳心劳力?,委实费神。
可尽管如此,姜贞还是?带上他,哪怕是?俘虏,也将他奉为上宾。
——姜贞的心思?昭然若揭。
席拓来到?三军主帐。
养在姜贞膝下的相豫的亲侄子?赵修文亲自来领路,“大?司马,请。”
席拓微颔首,跟随赵修文上前落座。
“哼。”
雷鸣双手环胸,冷哼一声。
明晃晃的不悦与愤慨。
赵修文笑了一下,温声打圆场,“雷叔这几日偶感风寒,嗓子?不大?舒服,大?司马勿怪。”
席拓不甚在意。
雷鸣恶狠狠瞪着席拓。
他哪里是?偶感风寒?
他分明是?不愿意二娘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席拓。
世上哪会有?人这般对待降将?
更别提席拓压根没想过归顺他们,被俘虏了那么长时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几乎把老子?不想投降你有?种杀了老子?写在脑门上。
让这样一个人领五千精兵攻打皇叔盛元洲的封地?,真的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给盛元洲送兵么?
雷鸣不服。
雷鸣的反应落在姜贞眼底。
姜贞看了眼愤愤不平的雷鸣,淡声开口,“雷鸣,不得无礼。”
“......”
他哪里无礼了!
他只是?瞪席拓两眼!
但姜贞说无礼,那就是?无礼,他这人谁都不服,就服姜贞跟相豫。
雷鸣憋憋屈屈拱手,“见过大?司马。”
席拓神色淡淡,端坐小秤,神态自若受了他的全礼。
雷鸣气结。
——无礼的人分明是?这厮!二娘与大?哥都不会这样受他的礼!
雷鸣气不打一处来,但主帐内的众人却对席拓的这种行为见怪不怪,有?才?之士多傲骨,席拓这么厉害的人有?脾气很正常,哪能人人都跟姜贞相豫一样,不仅能打能抗,还能平易近人待人宽和?
遇到?姜贞相豫的几率比在端平帝的治理下寒门却能一飞冲天还要难。
做人要知足,不能把席拓当姜贞夫妇看。
席拓桀骜很正常,像姜贞夫妇这种才?不正常。
以赵修文为首的诸多将士心平气和接受了席拓的行为。
“这些时日委屈大?司马了。”
主位上的姜贞微笑开口。
席拓淡声道,“你想让我为你攻打盛元洲的封地??”
开门见山的话让众人为之一惊。
姜贞虽有?意启用席拓,但具体让席拓去做什么事情却瞒得死死的,席拓是?怎么知道攻打郑地?的事情的?
还是?说,这是?绝世悍将的敏锐?
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明白对方?战将的打算?
众人心头一凛。
——名震天下的大?司马席拓果然名不虚传。
“不错,我的确想让大?司马领兵。”
席拓单刀直入,姜贞便直言不讳,“不知道大?司马愿意与否?”
万年不变死人脸的席拓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我凭什么要为你做事?”
“凭我能结束战乱,凭我让利于民,惠于百姓。”
姜贞眉梢微挑,声音清越,“凭我能让九州一统,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席拓掀了下眼皮。
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大?司马,您半生为他人掌中刀,虽攻城略地?,建立不世功勋,但却从?未有?一日为自己而活。”
“既为刀,为何不做自己掌中刀?”
“天下在你刀下一统,四海在你掌中安宁。”
“千百年后,世人提起你席拓之名,是?战神,是?庇佑锦绣山河的神祇,而不是?一闪即逝的战将,虽有?赫赫之功,却过早死于战乱之中。”
席拓抬头看姜贞。
女人凤眸凌厉,眼角眉梢尽是?舍我其谁的笃定,她笃定着他会被她所说动,去做一个只手擎天的栋梁之材,而不是?无力?回天的盛朝大?司马。
“掌建邦国之九法,佐王平邦国是?为大?司马。”
姜贞看着席拓,清越声音蓦地?放低,“当初见微让你坐上大?司马一职时,或许她的心里,是?真的想让你安邦定国,平叛天下。”
“可惜后来造化弄人,又或者说,仇恨迷失了她的双眼,本该刑掌天下的大?司马,变成了她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姜贞一声轻叹,“不该这样的。”
“见微与你,不应该这样。”
席拓眸光微微一滞。
他想起自己初见顾见微的模样,那时她是?骄傲明艳的太子?妃,手刃父亲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反而让她在鲜血的浸染下更加明艳。
“从?今以后,你便叫席拓。”
她对他伸出手,眸光璀璨如天边星辰,“席拓,过来我身?边。襄助我结束乱世,开创盛世太平。”
那时的她,是?真的本着救万民于水火而去。
而被她带出角斗场的他,当是?她的肱骨重?臣,而非她的掌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