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溯眉头微动。
他生性薄凉, 对谁都是淡淡的,为数不多的情绪大波动,是生母撒手西去的那一日, 他怀揣着一把刀, 险些把姗姗来迟的父亲一同送走。
子弑父是为大逆不道。
他就此叛出顾家,浪迹天下。
不知是知道自己对他们母子做的事情着实亏心, 还是子?弑父的事情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顾家在震怒之后又满世界找他,派来寻他的仆从们好话说尽,劝他回家, 让他向父亲认错,还说只要他认了错, 低了头,他便还是顾家的好儿郎, 未来继承顾家满门荣耀的世家子?。
他不屑一顾,冷笑着让人将劝他的仆从轰出去。
他没错, 凭什么要认错?
他不是在弑父, 而是在替母亲报仇, 所以他没错, 更没必要认错。
顾家的好儿郎?
继承顾家满门荣耀的世家子??
呵, 这些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吗?
没了顾家与顾家的那帮老不死, 他一样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所以世间再无顾家三郎, 只有出身商城的随母姓的商溯。
当然, 他性子?虽别扭, 但从不矫情,做缺德事儿的时候还是会打?着顾家三郎的名号——
比如说落草为寇, 比如说将顾家因着急出京都而来不及带走的粮草珠宝打?劫一空,再比如说,大张旗鼓与朱通朱穆两兄弟为难,把朱顾两家的表面亲戚情分消磨得一分不剩。
他的性子?如此薄凉狠辣,自然没什么朋友,更没什么熟悉的背影。
——相蕴和是个例外。
但这位小姑娘此时正在济宁,与她那粗枝大叶的父亲在一处。
济宁新降,等?待他们?处理的事情极多,她断不会放下济宁的事情来到这里,还做这副打?扮。
商溯瞧了又瞧略显瘦弱却莫名熟悉的背影,心里把相蕴和排除在外。
不是相蕴和,那他怎么做都无所谓。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更不会为了一个好名声便让自己委屈求全。
商溯手?指微松,长枪顺着他的掌心滑落,而被他挑在枪尖上的头盔,便落在他手?里。
他拿着头盔,指腹摩挲着头盔上二龙戏珠的明珠。
珠子?质地?触手?温润,光泽皎皎似月,明显不是市面上流动的明珠,而是世家大族们?才?会有的东西。
恩,敌将果然是楚王的人。
楚王贵族出身,麾下将领也多为世家子?,的确能做出将这么好的明珠镶嵌在头盔上的事情。
商溯把头盔丢到身旁扈从怀里。
扈从会意,立刻抽出腰侧佩剑,去剜头盔上的明珠。
而另一个扈从,则奉上锦帕一方,仿佛被商溯拿在手?里的头盔极脏,哪怕只是稍微碰了下,也会脏了商溯的手?。
商溯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手?。
虽未大吼大叫,当街强抢民女,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将世家子?弟的目中无人发挥得淋漓尽致。
“十?万两黄金,十?日之内送到。”
商溯身边的扈从恰时开口,“若是迟一日,便剁你一根指头,迟两日,便将你的整只手?剁下来。”
“???”
这厮真的是商溯?而商溯就是盛气凌人又刻薄的顾家三郎?!
相蕴和脑袋嗡嗡响。
分不清弱小可?怜的商溯其实是拦路打?劫的山贼给?自己的冲击大,还是一贫如洗父母双亡的商溯是世家出身一身傲骨的顾家三郎给?自己的冲击大。
两件事情凑在一起,不亚于烟花和着惊雷在祥云很?脑海轰然炸起。
相蕴和被这种无比离谱又异常契合的事情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僵硬转过身,面无表情看向山贼偷偷顾三......不对,是山贼头头商溯。
此时的商溯正在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女人似的修长如玉,没有半分薄茧伤痕,是花了大把金银与时间才?能养护出来的手?。
而现在,他拿着锦帕,细致擦拭着,上面明明没有任何尘埃,他却擦得很?认真,仿佛她的头盔有着剧毒,拿过她头盔的手?要擦得一尘不染才?不会让毒液沾染自己。
可?问题是,她虽平民出身,但也向来喜洁,哪怕在行军之中,都分外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她的头盔不可?能脏,更不可?能被人如瘟疫般嫌弃。
“......”
确认过眼神?,这是世家子?的骄奢劣根。
——除了自己的东西,旁人的东西都上不得台面,拿一下都会脏了自己的手?。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
方才?还在震惊商溯是山贼,商溯是顾三,而现在,她不震惊了。
少年的倨傲举动精准踩在她雷区,让她现在只想抓把泥巴糊在他脸上,而不是惊讶商溯的真实身份。
相蕴和转身回头。
精致小脸转过来,周围扈从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是、这不是三郎唯一的朋友相蕴和吗!
不仅是三郎的朋友,更是三郎如今在这里的最大原因。
为了弥补自己隐瞒身世戏弄她的过失,三郎既送粮食又送城,好让这位唯一的朋友不计较自己性子?的恶劣。
但现在,这位唯一的朋友被三郎袭营打?劫,开口便是十?万两黄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狮子?大张口,这不是本着谋求相蕴和的谅解去的,而是本着俩人老死不相往来的路子?去的!
很?好,三郎唯一的朋友到此割袍断义。
今日之后,三郎还是孑然一身的三郎,再无心心念念要哄人开心的好朋友。
这可?真是——太好了!
刻薄恶劣的贵公子?也有今日!
扈从们?喜从中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只当自己没有认出相蕴和,杵在相蕴和身边当柱子?。
当然,也有那种有丁点良心的扈从,看到被自己打?劫的人是相蕴和,便连忙咳嗽,拼命向商溯挤眉弄眼。
——三郎啊,您可?长点心吧!您打?劫的人是相蕴和啊啊啊啊啊!
“?”
挤眉弄眼做什么?
大水冲了龙王庙,他打?劫的人原是自家人?
还别说,真的有这种可?能。
顾家不止与朱家联姻,江东的楚王也是顾家的联姻对象,如今楚王虎踞江东之地?,麾下有顾家的儿郎为将着实正常。
若他打?劫的果真是自家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商溯挑眉一笑,声音更加恶劣,“你世家出身,十?万两黄金对你来讲不过是九牛一毛。”
“既如此,我便涨涨价,再从你身上讨点其他东西来。”
大约没想到他不仅喜欢折辱人,还这般明目张胆打?劫,敌将肩膀微微一颤,似是被他惊人的无耻所震惊。
这就震惊了?
哼,他还没开始呢。
商溯懒洋洋抬头,声音慢悠悠,“怎么?舍不得?”
“命都没了,还舍不得钱财?”
说话?间,少年抬起头,隽秀面容上满是嘲弄,只差把我折腾的就是你写在脑门上。
但在下一个瞬间,他看到“敌将”的脸,未说完的嘲讽话?尽数咽回肚子?里——“敌将”是相蕴和。
相蕴和?!
商溯瞳孔地?震。
老仆啧了一声。
——活该!
扈从们?的目光整齐划一看向面无表情的相蕴和,再顺着相蕴和的视线看向因太过震惊而失去表情管理的商溯,心头生起与老仆一样的念头——活该!
以老仆为首的扈从们?幸灾乐祸看着商溯,一时间看热闹不嫌事大。
“二娘,大事不妙。”
兰月纵马追上姜贞,压低声音与姜贞耳语,“军师送来消息,檀娘不日便会抵达京都。”
遇事不惊的姜贞手?上动作一顿,哒哒的马蹄声瞬间停止。
檀娘,小她十?二岁的表妹,一位风吹吹就倒的菟丝花,正儿八经的纸糊的美人灯。
她刚揭竿而起的时候,这位娇弱的麻烦精没少扯她后腿,不是暴露她的行军路线,便是引得盛军来追杀她的主力军,若不是她在打?仗的事情上着实有天分,只怕自己早就死在战乱中。
有这样的恩怨在,她对檀娘能有什么好脸色?
若不是念在母亲的面子?上,她早就提剑把这个延误军机的小表妹送上西天。
“让军士把她送走。”
待人颇为亲厚的姜贞声音里透着几分不耐烦。
兰月摇头,“怕是来不及了。”
“杜满听说是你的表妹,唯恐把人怠慢了,亲自出城接的人,算一算时间,这会儿已经接到了。”
“......”
不,这种亲戚不要也罢。
姜贞抬手?掐了下眉心,“既是杜满接的人,那便交给?杜满来处理。”
“在我入京之前,我不想看到这个人。”
“什么?二娘不想见檀娘?”
杜满眼睛瞪得像铜铃,“这怎么可?能?檀娘可?是二娘的嫡亲表妹!”
斥卫赔笑道?,“此话?乃二娘亲口所说,断然不会有假。”
杜满当然知道?斥卫不会传假话?,他纳闷的是二娘怎会对檀娘这般无情。
——姜贞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将檀娘做的事情压了下来,杜满一行人并不知道?她与檀娘的恩怨。
杜满挠了挠头,“行吧,我接来的人便由我来安置,不叫二娘心烦。”
是日,杜满去寻檀娘。
“看来二姐姐仍在生我的气,连书信都不肯给?我一封。”
刚拜访完姜老夫人与相老夫人从宫里回来的檀娘轻摇团扇,声音温和如三月春风,“姐姐无情,我却不能无义,我这次来寻姐姐,是有大事要告诉姐姐的。”
身边接触的女人不是姜贞便是兰月,再要么是杀人不用?刀的宋梨,乍然接温柔小意的檀娘,杜满有些不习惯,声音也磕磕巴巴,“什、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