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三娘呼吸陡然一紧。
她想起自己白发苍苍但仍在?硬撑的老父亲, 想起自己收尸安葬却寻不到尸骨的几位兄长?,想起权贵唾手可得的封将封侯,而她的兄长?们, 至死才换来一个名誉上的侯爵。
名誉到哪种程度呢?
不世袭, 没?有封地,圣旨一封, 便为侯爵。
一个口头上的侯爵, 却让他们全家受宠若惊,老父亲感激涕零,老母亲声音暗哑, 就连她自己,也?高兴为死去的兄长?们高兴, 高兴他们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他们的死并不是白白牺牲, 而是一种光荣。
但这?些让他们大?喜过望的东西,明明是世家权贵们动?动?手指便能?拿到的。
而到了他们家, 要三位兄长?尸骨无存才能?换到。
她还想起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晋升的“将军”头衔。
——她是“将军”, 也?仅仅是“将军”, 终其一生, 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 她分明不比男儿差, 分明为大?盛立下无数战功,世人无人不知?晓, 严家三娘的威名。
严三娘手指攥着长?/枪, 掌心被磨得一寸寸地疼。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 “因为你是女?子?,你能?为女?将已是十分不易, 所以你不能?要求封赏,否则便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你明面上与男人平起平坐,实则你打仗,他们领军功。他们表面奉承你几句,你便当了真,真的以为自己与他们一样,可是,真的一样吗?”
“既然一样,为何别?人是荡寇将军,是扬威将军,是安南将军,是这?侯那侯,而你只?是将军,什么都没?有?”
相?蕴和静静看着严三娘,觉得她无比可怜,“不仅你没?有,就连你阿父也?没?有,军功盖世,却不曾被封侯——”
“不要再说了!”
严三娘突然出声,打断相?蕴和的话?,“我为盛将你为贼寇,我怎会信你的胡言乱语?!”
相?蕴和悲悯看着严三娘,“我的话?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严三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去接这?句话?。
“我不会杀你,更不会擒你。”
相?蕴和敛着衣袖,看着不远处的悍勇骁将,“你走吧,回去看看严老将军,看一看他头上还有几根黑发,阴雨天之?际腿脚是否灵便。”
严三娘心头一颤。
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收兵。”
相?蕴和吩咐兵士。
围困着严三娘的军士纷纷退下。
严三娘回神。
看着周围如潮水般退下的相?军,她心里忽而有些异样。
她是从军多年,太清楚军队里的弯弯绕绕,她清楚看到这?些人并非因为相?蕴和是相?豫的女?儿而不得不听从于?她,他们对?她,是发自内心的推崇,她的性别?,她的年龄,都不是能?阻挡她发挥自己才能?的障碍。
——当她可只?手擎天,她便该手托九州,刑掌四海,而不是做个不问世事的乖乖女?,在?家中等待父母的回来。
严三娘静了一瞬。
相?军退去,严三娘收兵回营。
“三娘,你没?事吧?”
听闻女?儿平安归来,准备带兵去救的严守忠松了一口气,快步从营帐中走出,“相?豫狡诈异常,你是怎么冲出来的?”
“可曾伤到了哪?”
严守忠捏捏严三娘的肩膀,看看严三娘的腿,面前的女?儿莫说受伤了,身上连血痕都没?见一点,严守忠不免有些意外,寒星似的眼睛变了一瞬,立刻抬手遣退身边人,带着严三娘回内账。
内账之?中只?有他们两个,饱经风霜的老将军这?才压低声音问道,“相?豫为何放了你?”
严三娘没?有回答严守忠的问题,而是摘下他的头盔,看着他早已灰白的鬓发。
那位小姑娘说得的确不错,她的父亲已经老了,早不是当初纵横疆场无敌手的严大?将军,而是一位虎虽老,却不敢有败相?老人。
三位兄长?皆战死,她虽为女?将,却一生不会有晋升,威威赫赫的将门后继无人,父亲便只?能?硬撑。
——父亲掌兵的情况下,二姐姐尚被夫家苛待,若父亲解甲归田,二姐姐又会遭遇什么?是否与大?姐姐一样,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她不敢想。
她知?道,父亲更不敢想,所以拼了这?么条老命,也?要再挣一份军功,祈求执政者看在?军功的面子?上,能?约束士族一二,让他的二女?儿过两年清净日子?。
可是,若执政者果真有良心,他们严家又怎会落到这?种境地?!
怒火冲心而起,严三娘咬了下牙。
“怎么了?”
自家女?儿脸色有异,严守忠干笑一声,“嫌父亲老了?”
“你放心,为父虽老,但也?还护得住你。”
“我知?道。”
严三娘声音低了一分,“父亲,您的腿脚还好么?阴雨天之?际,是否疼痛难忍?连翻身上马都是一种酷刑?”
严守忠有些意外。
若论心智,他这?个三女?儿是几个孩子?里最大?大?咧咧,鲜少会注意身边细节,正是因为如此,他略微掩饰,便能?让她发觉不了他身体的糟糕,但现在?,他刻意隐瞒的事情似乎都被她得知?,所以她才会一改往日的作风,不是看他的白发,便是问他的伤腿。
严守忠眸色微沉。
短短一瞬,他便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声音不由得严肃起来,“三娘,相?豫与你说了什么?”
“父亲,相?豫没?有与我说话?,倒是他的女?儿今日与我说了几句话?。”
严三娘把相?蕴和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严守忠。
严守忠微微一怔,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老将军的脸色登时变了。
严三娘看着变了脸色的老父亲,忍不住问道,“父亲,我们这?样真的值得吗?”
“那些士族权贵凭什么永远压我们一头?凭他们的出身好吗?”
“若是这?样,那我们的子?子?孙孙岂不是都是他们的马前卒?”
“马革裹尸,青山埋骨,也?得不到一个应有的评价。”
“父亲,我不服。”
严三娘并起两指,指向京都的方向,“凭什么我们刀口舔血,换来的却是那群人安享富贵?!”
严守忠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他回到不了这?样的问题,更回答不了为何自己的三个儿子?死得蹊跷的问题,更无法面对?长?女?的一尸两命,小女?儿的疯疯癫癫。
他是一位将军,但也?是一位父亲。
他可以面不改色看面前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因为那是身为将军必须面对?的事情。
他无疑是一位出色的将军,否则不可能?在?士族把持朝政的情况下仍在?朝中挣出了一席之?地。
可他做不到对?自己子?女?的死无动?于?衷,更做不到对?小女?儿的痴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是他最聪慧最招人喜欢的老来女?,她明明可以有一个安稳人生,却因为士族的袖手旁观而坠入深远地狱。
“三娘,为父......对?不起你们。”
严守忠听到自己的声音。
“严守忠虽疼爱子?女?,但却不会因为严三娘的几句话?便投降我们。”
相?蕴和与相?豫分析,“阿父若想让他来降,只?做这?些事远远不够,还需几擒几纵。”
小姑娘像模像样分析战况,相?豫挑了下眉,伸手捏了下相?蕴和的小鼻梁,“你要阿父学诸葛武侯?七擒七纵严老将军?”
“阿父对?自己好生自信,竟敢自比武侯?”
相?蕴和莞尔一笑,抬手拿开相?豫捏自己鼻子?的手。
相?豫对?高官权贵没?什么好印象,但对?诸葛武侯却颇为敬重?,“这?不是随口一说吗?”
“武侯厉害得很,无论是治国还是打仗,世间罕逢敌手。可惜生不逢时,偏居一隅的川蜀难以图谋天下,这?才让他遗恨五丈原,至死没?能?恢复汉家河山。”
“阿父不是武侯,不会永远偏居一隅的。”
相?蕴和笑眯眯道,“至于?严老将军嘛,虽然比孟获厉害,可天子?不信他,权贵防备他,任他有只?手补天之?能?,也?要受限于?天子?权贵,发挥不了自己真正的实力。”
“阿父加油!”
相?蕴和给相?豫加油鼓劲,“只?要严老夫人抵达方城,阿父能?几擒几纵严老将军,严老将军便能?归降阿父啦!”
相?豫豪气干云,“放心,阿父肯定能?赢。”
“可惜你阿娘不在?这?里,无人欣赏你阿父的英姿。”
顿了顿,相?豫又颇感遗憾,“若你阿娘在?这?里,你阿父会更有动?力。”
贞儿曾说过,他这?人嬉笑怒骂,整日没?个正形,唯有冲锋陷阵之?际还算有几分人模样。
——恩,他觉得这?话?是夸他战场冲杀颇为英雄,才不是讥讽他平时没?个人样。
姜贞勒马停下,侧耳倾听身后动?静。
“二娘,怎么了?”
雷鸣奇怪问道。
姜贞眉梢微挑,“他们该来了。”
“谁?”
雷鸣一头雾水。
“还能?是谁?肯定是楚王那个小白脸!”
马车上的相?老夫人没?有好气道。
“......婶娘不是那种人。”
赵修文看了一眼姜贞。
女?人并未受相?老夫人的话?所影响,嘴角噙着恬淡笑意,似乎在?等人。
赵修文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他记得叔父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埋怨过,说婶娘最喜欢小白脸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