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倾天下,无人可挡。
事到如今, 就是最好的角儿,也无法粉墨登场了。这一出《刘阮上天台》到底唱到了尽头。
朱厚照半晌方道:“你究竟是在图什么?”
月池失笑,她满怀柔情蜜意:“我们好成这样, 我还能图什么?”
两个人势均力敌时, 尚能在互相恶心中找到乐趣,如今眼看已经一边倒, 势弱的那方就开始玩不起了。
朱厚照本是个很冷静的人,即便在北伐途中,得知月池命悬一线时,他也能准确地研判形势,调动大军入大青山追击。可是此时此刻, 他因累月的疲惫,早已头痛欲裂。他的手已因愤怒而颤抖, 怒火即将把他的理智烧光。
月池轻言细语道:“这可没有道理啊,您觉得事已至此,都是我的过错吗?”
朱厚照冷嘲道:“你难道还另有高见吗?”
月池道:“当然。是我让你好大喜功贪权如命吗?是我让你一毛不拔侵吞民财吗?是我让你异想天开获罪于天吗?”
朱厚照的脸色陡然苍白下来,即使是他,也不敢无视天意,无视天谴。
月池捧着他的脸道:“这些日子累坏了吧。太祖爷废丞相后,未旦即临朝, 夜卧不能安席。您比太祖更贪,不仅要君夺臣权, 还要君夺民权,您当然要比太祖更累。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
她道:“不过幸好, 您的臣民们, 上至一省的封疆, 下至黔首庶民,都是忠肝义胆,逆来顺受,不敢对君父有丝毫的悖逆之意。这正是您多年教化,取得的成果。如此丰功伟绩,您非但不喜,怎么反而还动起气来?”
她这一番阴阳怪气,可谓尖刻至极,句句往痛处戳。朱厚照的心脏都似已将爆裂,他反唇相讥:“是啊,正是因心中喜悦,朕才特特给了方氏一个大恩典。”
女官从进入官场的那一刻,就牢牢和宦官绑定在一起,通过分担责任,相互制衡,早就化为了皇权的拥趸。而这样的结果,显然也是眼前之人有意为之。她要想提升妇女的地位,就要更好地维护他的统治。他是牢牢抓住了她的软肋。
月池却并不在意,她反而道:“不论你存心如何,我都要感激你,愿意给女官一个机会。”
朱厚照一凛,只听她道:“所以,接下来我都会依您的意思行事。不过,为了不让你觉得,我是怕了你,我们还得等一等贞筠。”
朱厚照难掩讥诮:“你是觉得,那群女人,还能在那伙老东西手里过上几个回合?”
月池正色道:“皇上,这又是我们不同的地方,你是因为看见所以相信,而我是因为相信所以看见。”
在建昌和宁番,女官早已遭遇了多次打击。在大灾大难面前,人性的光辉叫人心生敬仰,可人性的丑恶也一览无余。
民间有地痞寻衅滋事。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谁还在乎男女大妨。女医主动替男子看病,给男子包扎。她们走得满脚血泡,累到双手发颤,可有人却逮住这样的机会发难。获救男子死死跟在女医身后:“你都摸了我了,就得嫁给我做媳妇。”
他先是死缠烂打,挨了一顿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开始道德绑架:“你不是女官吗,你不是慈悲心肠,说来这儿就是为了救我们吗?老子都为你要死了,你怎么还不救我?那你之前说得都是假话,都是哄我们的!”
他瘫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还在唧唧歪歪:“老子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乖乖嫁给老子,要么老子就把你的名声搞臭,说你在这里天天摸男人,看看谁还敢要你!”
围观的老百姓都在骂他狼心狗肺:“四五十岁的老光棍,去纠缠人家大姑娘,人家还救了你呢,良心被狗吃了!”
他却不以为意:“关你屁事。有本事打死我啊!”
谢丕想要出面,却被贞筠拦住。她道:“这点儿事,还难不住她们。 ”
那名女医就站了出来,她道:“你也说了,我摸了的人不止你一个,凭什么我不嫁给他们,非得嫁给你呢?”
老光棍眼睛一瞪:“那还用说,你摸我摸得最久,摸我摸得最多!”
女医掌不住笑了:“还有这么个说法。”
那人还道她是服软了,他当即爬起来就想搂上去,却不想刚刚靠近,一把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吓得两腿一颤:“臭婆娘,你要干什么!”
女医笑道:“你不是说,谁摸你摸得最久最多,就是你的媳妇。我正是要成全你啊。”
她拿刀硬逼着老光棍,当众扒光了衣裳。周围的人看得是既刺激又恶心。接着,她将人逼到了牛圈里。老光棍起先还是涎皮赖脸,后待滚了一身牛粪后,终于也受不住了。一旁的孩子鼓掌叫好:“噢,噢,叫他和牲口在一块!”
女医笑道:“大家伙都看着,规矩是他定的,谁近他最久,谁就是他的媳妇了!”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老光棍几次想要爬出来,都被侍卫用木棍打回去,围观的孩子也用石头砸他。到最后,竟然真叫他赤条条地在牛圈里呆了三天三夜,他禁不住痛哭流涕,发誓赌咒再也不敢纠缠,这事才算是了了。
这次杀鸡儆猴,地痞流氓再不敢来纠缠。可惜好景不长,官员之中又出现了质疑之声。这样长时间的露天居住救灾,官老爷们早就熬不住了。可谢丕不回,他们也不敢动弹,所以大家力劝谢丕,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在这儿蹲着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安排工赈,给百姓以银钱,让他们重建建昌、宁番,如此一来公私两便。但贞筠却不同意,她认为,大震虽过,但余震不断,怎可就这样让百姓回去。依照她们观测,必定还有大的余震。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谢丕也问贞筠,这么说的原理为何。贞筠道:“我们养得老鼠,十天前就在不住乱叫,说明大灾要来。而建昌地面塌陷处,水面浮现了油花,这正是地下水震的前兆。”
“老鼠?油花?”帐篷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哎哟,这地龙和耗子难道是亲戚,难道龙要翻身前,还会给耗子打声招呼不成?”
“耗子哪天不乱叫,那是畜生呐。到底是妇道人家,丫头片子,畜生的话也信。”
“瞎说,畜生怎么会说话。就算畜生会说话,咱们人也听不懂啊。”
宋巧姣气得脸色通红:“动物的感觉本就比我们灵敏。先时震前,牛羊狗不都有异动吗?”
女官们继续道:“那水面有油花又怎么解释。如不是地下有异动,水面又岂会泛油呢?”
一个年轻将官嬉皮笑脸道:“妹子,哥告诉你怎么回事,这乱糟糟的,准是有人不留神把油倒进去了。”
“我们早早就祭告了名山大川河洛之神,也没得到什么警示啊。”
“这些天只是略晃了几下而已,甭大惊小怪。”
双方就此吵了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不肯相让。最后,大家还是把目光投向谢丕。
谢丕沉吟片刻,道:“再等七日。”
一直沉默的建昌都指挥使道:“中丞稳健行事,本是好事。可如耽搁太久,恐靡费太过,又生事端。”
这倒是真正的大实话,这么多官员、衙役、民兵、将士、难民、牲口,那都是要靠金银来养的,即便只是多耽搁一日,消耗也不在少数。朝廷虽不似以往那般抠抠索索,但也不能把钱往水里丢。谢丕今日做主,多等了七日,余震若真的来了,就是抢险有功,可要是余震没来,就是把话柄递给了旁人,八成要挨弹劾。
谢丕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仍是道:“我意已决。”
帐中又是一窒。大家还是听从命令,不情不愿出去继续干活。
四目相对时,贞筠轻声道:“谢谢。”
语罢后,她又觉尴尬,忙道:“要是真的无事,我会去请罪。”
谢丕摆摆手:“我也是为自己考虑,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然而,乌飞兔走,时光转瞬即逝,六天过去了,别说大灾了,小灾都没影儿。将官怨声载道,说话也是夹枪带棒。就连女官内部也开始自我怀疑:“难道真是我们疑神疑鬼?”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坑害我们,给老鼠下了药?”
“这不动也就罢了,万一到第八日,百姓回去途中地龙翻身,这岂非要生灵涂炭?”
纠结、担忧、畏惧搅成一团,贞筠却不能显露出来,白日她镇定如常:“休要瞎想。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旁的事不需我们想,想也无用!”
可到了夜间,她也难以安枕,大家吃尽了苦头,就是想谋一个前程,要是在最后捅了篓子,惹出了笑话,等于是前功尽弃。她说不定还会连累阿越,政敌又会拿她的事做筏子,那时该怎么办呢?到了天乍亮时,她才勉强睡过去。不知过去了多久,大地便发生了剧烈的晃动。
贞筠霍然睁开眼,她还以为是在做梦,帐外传来了击鼓声,守夜侍卫在大声叫喊:“大家不要惊慌,切莫四处奔走,大人看好孩子!”
她打了个激灵,连忙披衣起身,刚出帐篷,就看到远处的山石如洪流倾泻而下,堵塞了道路,顷刻间将山下的村落淹没。人群拥在一起,大家在晨曦中,眺望着家乡。谢丕继续安抚百姓:“大家莫慌,我们都在这儿,总会有法子的,总会有法子的……”
幸好,先前的布置都派上了用场,未出现人员伤亡,只有一匹马受惊跑出去,现在还没找回来。自此以后,贞筠惊奇地发现,将官们再没以戏谑调笑的口气,和年轻女官们说话。甚至有人还来找她们请教,问还有没有辨识地震先兆的办法。贞筠再三告诫,不可骄横,不必逞口舌之快。她们也不藏私,将从西洋人那里了解的知识,全部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