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权力从来都不是靠乞讨得来。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味和血腥气, 触目所及尽是断壁残垣,压抑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些是哭至亲,有些是哭伤痛, 有些则是哭饥饿。婴孩哭得脸颊发紫, 抱着孩子的汉子的泪水亦是汩汩而下。他在临时的安置地大声哀求:“娃儿娘没了,娃儿才两个月, 能不能分口吃的……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让我娃吃饱,我马上在身契上按手印……”
没有人回应他。沉默如漆黑的山岳, 仿佛要将人生生压垮。他深深地伏在地上,再也抬不起头, 尘土掩住了他的口鼻,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就在他几乎要崩溃时,头顶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女人站了出来,道:“把娃儿抱过来吧。说好了,我不要你的回报。我也有娃,见不得这些,但只能让你娃垫垫肚子, 我的娃也要过活。”
汉子此刻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了,他将孩子递了过去, 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恨不得在地上把头磕破。那女人背过身去,解开衣裳。孩子一含住乳头, 哭声顿止, 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废墟中, 活下来的将士和战犬们还在救人。这些川东猎犬曾随霍去病远征匈奴,如今也在搜救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一听到伤员的哀叫,它们便大声呼唤自己的人类战友。因着没日没夜的搜索,这些小生灵的爪垫早已血肉模糊,可它们还在坚持。而将士们也同样在搜救,建昌卫士卒虽从外地迁移至此,可早就在本地安家多年,军民情意甚笃,埋在下面的也有他们的亲人故旧。锄头等工具有限,他们就用手去挖,土石上都带着暗红的血迹。可即便如此,因为缺衣少药,能挽回的生命也有限。地上尸体越堆越多,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最后凸成了一座尸山。军医麻木地往尸山上撒着生石灰,可也挡不住腐烂的气息。
时任四川巡抚的谢丕,从宁番卫赶到建昌卫时,目睹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到了这个时候,一切语言都显得空洞,一切多愁善感都显得苍白。他当即下令,一是让自己手下的士卒、衙役、民兵听从都指挥使司的调度,帮忙挖开废墟救人;二是安排惠民医局的大夫抓紧救人;三是安排官吏和约长一道审户造册,核实灾民情况,划分灾民等级,造册以备赈济;四是亲自带着衣食去慰问灾民,并且告诉灾民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就地将尸首掩埋,鼓励灾民们参与此事。
他道:“我们将择地势高广去处为大冢,但有能理尸一躯者,官给五分银币一枚。”
就地掩埋,草草安葬,这对刚刚失去亲人的灾民来说,又是沉重一击。华夏讲究事死如事生,他们的亲人在阳间惨死,在阴间也过不上好日子。哭喊声、嘶吼声接连响起。有人甚至冲上前,抱住谢丕的腿苦苦哀求:“青天大老爷,我不怕地龙翻身,让我把我娘、相公和孩儿的尸骨搬回祖坟,死在半路上就是我的命,我谁都不怨!”
谢丕亲自将她搀起来,他沉声道:“本官理解你的心情。今日你失去亲人,痛彻心扉,可要是瘟疫爆发,死的又何止我们这一地的军民。死者已逝,活人才是最重要的。等灾情过去后,我会请高僧来替亡者超度,并立下功德碑,大家的亲眷种此功德,日后必登极乐世界,荫及子孙,还请诸位以大局为重,我在此谢过大家了。”
他低头,深深作揖。他的诚心,打动了灾民。有些受伤较轻的人主动站出来,帮忙搬运尸体。尘土掩埋了亡者的面容,只留下无尽的哀恸。而与天灾的抗击,才刚刚开始。官仓、社仓中的粮食源源不断往灾区运来。卫指挥使司和约长维持秩序,调度分配。可光靠这些还不够,地震过后伤患数目实在太多,大灾之后容易产生大疫,最关键还得要药材。
大家起先以为这并非难事,在没有官营产业前,官府要施药需经冗长的程序。地方奏疏报到中央,朝廷再派来钦差检勘灾情,拨来救灾款项,接着才有本钱去找药商采购筹集。这么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许多百姓就在走程序中白白丢了性命。如今不一样了,四川本就盛产中药材,各地的官府更是掌握着几十家药场,其成品出售到全国各地,甚至远销到东南亚。到了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候,要调动药材来救人不是一句话的事吗?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是,离宁番、建昌都较近的嘉定州官员却拒绝了这一要求,尽管用语极其恭敬,可拒绝就是拒绝啊。
建昌卫的将官闻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巡抚掌一省大权,号称封疆大吏。那些知州、知县,说到底都是巡抚的下属,到了谢丕面前要行礼称卑职的。结果到了救人如救火的时候,这些下官居然在上官面前撂挑子。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谢丕手下的书吏则是面带愁容,他道:“老爷,是否让卑职再写一份措辞严厉的公文?”
谢丕久久凝视这份来自嘉定州的公文,最后却摇了摇头。他道:“备马。”
众人大吃一惊:“您是打算亲自跑一趟?”
谢丕颌首:“此间事已上正轨,现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多耽搁一日,这里的百姓都要多遭难一日。我责无旁贷。”
谢丕在安排好事宜后,就快马加鞭,直往嘉定州而去。知州衙门的人一听说他来了,忙大开中门迎接。待入内堂后,双方都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思。谢丕连茶都不想喝,直接开门见山道:“本官是四川巡抚,按制总揽赈灾事宜。如今建昌、宁番遭逢大难,伤员无数,亟待救治。你的辖区有八家药场,正当解民倒悬。”
嘉定知州连连点头,可说出的话却未有丝毫改变:“卑职明白,只要圣旨一下,卑职即刻运药往建昌、宁番而去。”
谢丕的手一顿,四川在西,北京在东,四川在南,北京在北,这么远的距离,一来一去不得耽搁个把月,到了那时,黄花菜都凉了,还谈什么解民倒悬。但纵使如此,谢丕也不能直指嘉定知州有过,因为《大明会典》中明文规定:“若有军务、钱粮、选法、制度、刑名、死罪、灾异及事应奏而不奏者,杖八十应中而不中上者,答四十。若已奏已中,不待回报而辄施行者,并同不奏、不申之罪。”在这一法条的约束下,地方官员本就应先奏后赈,谢丕这样不等回报,急急救灾的做法反而是违法的。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怕挨板子吗?
谢丕道:“奏疏早已呈上,只是十万火急,等不得回报,如有怪罪,我一力承担。”这也是他亲自赶来的原因,这是他表明诚意的态度,他愿意将这个不奏而为的锅背在自己身上。
但让他吃惊的是,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嘉定知州居然还是不肯。老知州愁容满面,唉声叹气:“中丞爱民如子,令人钦佩,卑职身为一方父母官,又何尝忍坐视不理。只是,这实在不成啊。嘉定能建这么多药场,那都是向朝廷申了项目的。旨意明文规定,项目产出,不经上意,绝不可挪作他用,否则按监守自盗脏问罪,当处绞刑,还要流放家人。卑职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谢丕彻底僵在原地,他道:“这么说,我们明明有药材在手,却要让它们白白堆放在仓库内,坐视那些伤员去死吗?”
嘉定知州当然不能认这个锅,他也心存不忍,可却无计可施:“咱们已经尽力了,朝廷法度如此,我等岂能违背。上次有人走私丝绸,被查出来之后,不仅是主管的官员,就连镇守中官、女官并下头的管事都吃了排头。中丞,他们的性命也是性命呐。”
谢丕斥道:“那是为私利,这是为民生。怎可混为一谈?”
嘉定知州道:“中丞容禀,由头虽不同,可带来的影响却是一样的啊,都给了奸邪之辈钻营的空子。正是为了避免贪污狼藉,朝廷这才慎之又慎。”
慎之又慎?谢丕禁不住冷笑出声。
嘉定知州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不知是在劝谢丕,还是在劝自己:“再者,您尽的心力已经够多了。往年民有灾殃,朝廷多是蠲免、改征、缓征、赈粮等。施药的次数本就不多……”
他能找出一千个正当的理由将谢丕劝回去,谢丕心里有底,他再去寻其他地方的官员,结果也不会有大的改变。是以,到最后,他只问了一句话:“如将你这一篇话说给李阁老,你觉得他会欣然赞同吗?”
嘉定知州一窒,如吞了个青橄榄。他的脸色红红白白。
谢丕又问道:“天子以天下为家,陛下爱民如子,恩泽四海,你觉得你这样的作为,又会给陛下的圣名带来怎样的影响呢?”
语罢,他再也不看嘉定知州一眼,拂袖而去。
春风温柔如水,带着桃花的香气。谢丕在春光里打马前行,心却如坠冰窟。下属还在追问他:“老爷,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谢丕只能报之以沉默,他们就像游魂一样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谁也没想到,不久后,嘉定知州竟又派人追上来:“中丞留步,中丞留步!”
谢丕一行面面相觑。谢丕打马上前:“有何贵干?”
嘉定州衙门的差役气喘吁吁,他道:“回中丞,小人奉命请您折返,我家老爷找到两全之策了!”
擅动项目的产出,等于私自窃取天家财物,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即便圣上这次不追究,日后也必会寻由头发作;可要是坐视建昌、宁番地震而不救援,把天家的名声闹臭了,同样也要吃瓜落,八成还要做替罪羊。这是进亦难,退亦难。
所以谢丕走后,嘉定知州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他急急找来书吏,让他们再去翻阅其他地方的荒政章程,却依然找不到可借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