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的银矿和一个新的大洲!
伴随着财富的膨胀, 小小的镇国府已盛不下朱厚照这尊大佛。自开关之日起,他就开始筹建园林。在月池去年生日前夕,这座名为“摩诃”的皇家园林终于在紧赶慢赶中完成了大半。
“摩诃”一词, 乃是梵文音译, 内含三义,谓大、多、胜。此园既以“摩诃”为名, 当然非同凡响。摩诃园在原本的清漪园、静畅园和撷秀园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和扩建,占地极广,尽揽四海胜景,既有金殿玉堂,又有幽轩短楹, 既有佛家寺院,又有西洋建筑, 光是有名有姓的景致就有五十处之多。此时,正值春光烂漫,杨玉和刘瑾一行人乘船而来,只见两岸碧桃开得正艳,灼灼如焚,晓风拂过,落红入水, 更显水之清渟。
然而,面对如斯美景, 这些大权在握的能人却无半分闲趣。锦衣卫指挥使杨玉与副指挥使张允皆是疲态尽显,而执掌东厂的刘瑾,他变得更加矮小、佝偻。时间如刻刀一样, 在他的脸上划下越来越多的痕迹, 他的活力与生气仿佛也从这些“伤口 ”中慢慢地流走。张文冕搀扶着他, 两人一块步履蹒跚地入龙舟来。
他们接皇爷的旨意到此见驾,可待入了舱内,又只见李越一人。她的面前早已备好了各色茶点,一见他们就和颜悦色道:“快,请坐。”
杨玉等人连拍马屁的力气都要没了,只推辞了几下,就乖乖落座。他们见月池,是眉目清暎,神采毅然,而月池见他们却是颜色憔悴,如丧考妣。她不由一笑:“是我的疏忽,苦了你们了。”
她不说犹可,一说杨玉更想骂人了,你还有脸提!要不是你,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要是没有两把刷子,他也不能在朱厚照身边做那么多年的狗腿子。早在得知皇爷有心正式变更道统,推心学、易理学时,杨玉就觉是否有些激进了。谁知,他还没劝上两句,刘瑾这个老王八蛋就开始鼓掌叫好。
刘瑾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白银的流入,技术的发展,既是莫大的机会,也是莫大的挑战。如果朝廷不能把握驭富之权,掌握驭富之道,等来的只会是地方坐大,豪强四起。皇爷凭借对马六甲海峡的掌控,依靠发行银币和官营产业,彻底解决了财政困境,大大加强对民间的掌控。可陈腐的理学和死板的官制,却在制约官营产业进一步发展。人人都只想来分一杯羹,却没人来想怎么将这棵摇钱树,栽得更大更好。皇爷在此时发展心学,正是在扫除经济发展的阻碍,乃是顺大势而为!英明神武至极!
杨玉又不是傻子,刘瑾打的主意,他清楚得很。不就是想借着皇爷的东风,再狠赚一笔好处吗?他当然也知道发展心学既是形势所逼,也是利益所向,但他想得是能不能缓一缓,不是说事缓则圆吗?皇爷一上来就打着“天子以天下为家”的旗号,把自己抬得这么高,那些士大夫要是能甘心就有鬼了,这不得把天都闹翻,还不如一点点地抬,一点点地试探他们的底线。
刘瑾却摇头:“你未免太束手束脚了,一来多方辖制,谁敢轻举妄动;二来纵有一二不忿之人,他们有文坛领袖,我们就没有吗?”
三堂共治来制约,李越和王守仁来攻心,这才是皇爷所设想的平稳过度道统的办法。可这个办法,刚一出炉就遭受重创。王守仁和李越先后罢工,通过论辩扩大心学影响的主意,直接宣告破产。皇爷是不缺笔杆子,可声名籍甚,无竞一时的还真是不多。许多摇摆不定的文人,一看连李越和王守仁都偃旗息鼓了,更是直接倒向理学一方。如此一来,逼得皇爷只能开始以势压人,以财揽人。
这对宦官和锦衣卫来说,本该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们的权柄得到空前的加强。地方上,镇守中官横空出世,再次加大对财源的把控,而在中央,锦衣卫开始四处巡视,罗织罪名,排除异己。被李越压制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能扬眉吐气一把,叫他们怎能不欢喜。
杨玉当时还和张允一起笑李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为没她不行,就来拿乔。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有再多的智计又如何,这就叫一力降十会!”
那段时日,他们简直走路都带风。锦衣卫如风一样在北京大街上驰骋,哪怕是六部的堂官都不敢与之争驰。而镇守中官终于作为地方建制扎根下去,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展拳脚。
只是,事态却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乐观。如果还是在闭关锁国之时,高压和控制手段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用。可如今海关已开,局势不可避免受到外洋的牵动。仅凭东厂和锦衣卫,既无法真正稳定变化万千的局面,也无法彻底击溃此起彼伏的反对力量。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从此拉开了序幕。
今天拉这波人下狱,明天就有另一拨人弹劾他和他党羽。今天打完了廷仗,午门外血肉横飞,明天又有另一拨人跪在外面请愿。到最后,大九卿已把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弹劾不成就要全部请辞。杨玉从满怀斗志,到疲惫不堪,最后已是隐隐生畏。
而地方的水,比中央还要浑。刘瑾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这样远的距离,如此复杂的势力,这么的短时间,他要把镇守中官这根钉子扎下去,还要取得显而易见的成就,这比登天还要难。可是他就像疯了一样,不顾张文冕的劝阻,一意孤行。他道:“我再也等不到这样的好机会了……我已是七十四岁,我不能到了入土前,还是只会趴在地上摇尾巴。”“……我要让他们看看,他们做不成的事,我们非但能做,还比他们做得都要好!”执念像火一样,在他的心头灼烧,让他手段越发激进。终于,镇守中官在地方闹出了大乱子。
皇爷闻讯久久没有言语。刘瑾那时仍不肯死心,他道:“只是一点意外,求爷开恩,再给奴才一点儿时间,老奴必能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杨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跪在御座前期期艾艾道:“爷,要不咱们先退一步,暂时让他们得意几天……”
皇爷的眼底一片幽深,他微笑道:“退一步,怎么退?拿你们的命去退?”
皇权与臣权,内廷和外廷,争到了这一步,都已是被架了上去,没有各退一步,只有不死不休。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可这么说,咱们只能硬碰硬了?”他们是不怕硬碰硬,天底下谁能硬得过皇爷呢。可碰完之后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又该怎么收场?
张文冕的声音陡然响起:“草民斗胆!”
他不顾刘瑾的劝阻,抬起头来。岁月匆匆不饶人,这个白面书生也因连日的操劳,无心打理头顶的霜白。他道:“敢问李阁老,近日还好吗?”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皇爷扶额发笑:“她当然好,无事一身轻。”
没人敢说话。杨玉想说,事已至此,她还能怎么样。她要是肯干事,之前早就出来了,何必等到今天,难不成您还要去求她不成。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皇爷道:“罢了,快到年关了,都出去松快松快吧。”
不久后,杨玉就得到了皇爷带李越出京的消息。他和张允对视一眼,心里都掀起惊涛骇浪。张允忍不住道:“杨哥,爷这是真要求她出……”
杨玉骂道:“闭嘴!”
一语未尽,他自己都忍不住将手中的青玉如意打了个粉碎:“世上怎会有这种女人!”
张允嘟囔道:“谁说不是呢,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旷古绝今了。只是,她真的能行吗?”
杨玉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心学的革新,就是她做的。”
这是绝密中的绝密。张允听罢已是魂飞天外,他这才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天子以天下为家’这个由头就是她给的。那她为什么……敢情这所有的乱子,都是从她那儿起。这全部都是她的局!她是故意设了个套子,让我们去钻啊!可她,她图什么啊。皇爷都这样了……她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杨玉呸道:“咱要是能弄明白,估计也离疯不远了!”
他长叹一声,摩挲着扶手:“只盼人家是艺高人胆大,而不是人傻头又铁了。”
锦衣卫和东厂就是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过完了这个年。不求李越能收拾残局,只求她能以声望背背书,大家说和说和,各退一步算了。谁知,她一上来比他们闹得还离谱,直接把内阁首辅都给抹没了。这他妈到底是说和,还是在拱火,她不是真的疯了吧。
是以,龙舟之上,杨玉听到月池虚情假意的关爱,忍不住阴阳怪气:“哪儿的话,都是我们不争气,还得劳您百忙之中,出面斡旋。只是,您这一步取而代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些。”
船外,鸟鸣啁啾,月池抿了一口茶:“有吗?”
老刘颤颤巍巍开口道:“爬上去容易,坐稳却难。别忘了,您的本质是无法改变的。”女子永远是女子,她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掌权,地位始终建立在弥天大谎之上。
月池叹息道:“就像你一样?”太监永远是太监,即便有机会,也无法挑大梁。
刘瑾面上的血色在瞬息褪得干干净净。张文冕终于忍不住开口:“您是有意再完善心学?”
月池一愣,她忍不住笑出来:“还能怎么完善?你们的主子要专制,底下的人要分权。我能颠倒黑白一时,却不能指鹿为马一世。”
这下,连张允都坐不住了:“那您的意思,是咱们还得继续斗下去?那佛朗机人怎么打,地方豪强又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