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英殿,皇上给内阁和东厂督主讲爱情故事!
诸位阁老又一次齐聚武英殿。杨廷和等人看到谢迁, 都免不了好一阵嘘寒问暖。谢迁脸上犹带病容,可精气神已是好了许多了,仿佛枯木之上又生新芽。
杨廷和何等思睿观通, 当即就道:“以中, 可是有消息了?”以中是谢丕的字。
谢迁点点头:“收到报平安的信了。”
大家都是长舒一口气。
内阁次辅谢迁这些日子可是颇为煎熬。他先是担忧开关重商导致国政动荡,在知晓家族惹下的祸事后, 更是痛心、懊悔兼而有之。在得知儿子谢丕作为后,他是既自豪又忧心,自豪的是他这个最得意的儿子,行事果断、有勇有谋,力挽狂澜, 上对得起皇恩,下能肃清家族。忧心的是, 谢丕这一施为,把他自己架在风口浪尖上,两方乱斗,都以他为靶子。如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不是等于剜他肉一般。
后来,谢丕失踪的消息果真传来了,整个谢家皆是悲恸欲绝。
谢夫人一下厥过去, 苏醒之后,亦是日日垂泪。她颇有怨怼之意:“我早说了不让他去, 你非不听,还说我是妇人之见,不顾大局!现在好了, 你们谢家那群贪得无厌之辈倒是活得好好的, 我儿子却失踪了, 这下你满意了?!”
谢迁的弟弟谢迪忙来相劝:“嫂嫂息怒,兄长疼孩子的心,和您是一样的啊。此事也不是兄长所愿……”
谢夫人冷哼一声:“你以为他真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为了他那所谓的清名,不能拿别人去填窟窿,就拿自己的亲骨肉去填!”
谢迁闻言终于绷不住了,一倒下之后便再也起不了身。
朱厚照闻讯亦是一惊,这是四朝元老,从他太爷爷时就在朝做官,教过他爹,更教过他。谢老先生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是有目共睹,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朱厚照虽然不怎么听话,但待这些有能为的大臣素来优容,当即是派医又派药。他又知谢迁必为心病,故而特地送了好几次药,但每次都有两味一样,一是莲子茶,二是定心散。
怜子定心……谢夫人仍心存疑虑,谢迁却是心头一松:“圣上不会拿这样的事玩笑,儿子定然没事。”
他在感恩戴德之余又觉羞惭,自己的家族闯下滔天大罪,皇上非但不怪罪,还在保全他的儿子。天恩浩荡如此,叫他怎么能不感激涕零呢。
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就逐渐好转,在收到王守仁的传书后,更是欣喜欲狂,所以皇上一召,他就忙不迭回来效命了。
外头是风雪交加,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四位阁老坐在有团云绣饰的坐墩上,面上都是一片和煦。
朱厚照还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刘健度他的神色,还道:“您眼底还有青黑,可是近日累着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到,朱厚照被口水呛住,咳得惊天动地。随侍在旁的刘瑾忙替他拍背,腹诽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吗?”
朱厚照此刻脸已经涨得通红,他摆摆手对担忧的阁老们道:“无妨无妨。”
王鳌仍忧心忡忡:“这些年,政务越发繁忙,您更要保重龙体才是。”
刘瑾撇了撇嘴,他忙得哪儿是政务啊,前几年他不是不想忙,是人家不给他忙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忙的机会了,可不得好好卖卖力气……
朱厚照察觉到他的视线,一偏过头,刘公公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做鹌鹑状。
朱厚照:“……”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天知道他们还能说出点儿什么来。
他果断拉回正题,他道:“朕召集先生们至此,实有要事相商。”
语罢,他对刘瑾使了个眼色,关于白银流入的数据文书很快就人手一份。
谢迁在看到开关后第一个月的白银流入时,还深感圣上信任深重,这样的机密要事,居然毫不避讳地告诉他们。然而在看到第二月、第三月乃至后续的流入量时,他的感激凝固了。
杨廷和的手都在发颤,他虽然不能直接去获取详情,但眼看朱厚照召集匠人、图谋宫室的那个做派,他就知道流入的白银必不是个小数目。他还根据前些年泉州、广州刚开时的商税收入做了一个估算,想了几条举措,但这最后的结果还是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刘健的第一反应时:“这是是否是误?”他其实更想说的是,这是不是假的啊!
朱厚照摇摇头:“这还只是攥在咱们手里,流入民间的更不可计。”他无比庆幸,为了减少文官集团的干预,他一开始就和奥斯曼帝国合计好了,选择将最大的督饷馆设在马六甲,并打算走海运直接运回税银。这要是没有马六甲作为缓冲地,让这么多银子直接流入大明本土,还不得翻天。
四个阁老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茫然。谁也没想到,外来的冲击,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直白。
杨廷和当即道:“万岁,事已至此,应允银钱兼使。”虽然民间早就在用白银流通,但是在官方层面始终没有确立白银为主币的地位,这是要彻底过明路,将白银货币化。
朱厚照颌首:“这亦是朕所想。”
杨廷和接着又道:“往年财用匮乏,朝廷有心而无力,如今财源广进,朝廷更应以民生为重。天下万民皆是陛下的子民,总不能只让东南富足,其他挨饿。”
王鳌会意:“您的意思是,以此去各地修建水利等工事?”
杨廷和笑道:“没错,并且还不限于此。”
刘健已是两眼发亮:“关键是道路和驿站的建设。”先要富,先修路。这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变的真理。
谢迁补充道:“还有书院的建设和人才的培育。”一来,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既然要做这么多事,肯定需要更多的人才。二来,他自己也是儒生,当然更盼着儒学发扬光大,一改固步自封的旧态。
往年早就有了“赈济支出”的旧制,但一般是作为有大灾时的特殊行为,没有形成固定的制度。但如今,在中央财源充裕的情况下,这群能臣已经想到,将这种特殊时期的财政转移支付制度,固定化、常态化,广泛地应用于宏观调控、民生保障和人才培育等方向,这不得不说是制度史的一个飞跃。这样稳步将白银流入民间,也能减少经济的动荡。然而,他们的探讨的方向,固然也是朱厚照所需要的,却不是他最关注的。
他敲了敲御案,紫檀螭龙纹的大案发出清越的声响。阁老们的声音一静,忙恭敬地看向他。
朱厚照道:“圣人有古训,‘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大显身手,来日方长,防微杜渐,才是燃眉之急。”
这话一出,谁听了不欣慰,他居然没有只想着享受,还知道应对危机!还主动来和他们商议对策!
在一旁默默观看的刘瑾:“……”原来这你们就满足了?
王鳌的脸上写满了感动:“万岁可是忧心物价上涨?”
朱厚照不置可否:“这确为一急。毕竟,少则贵,多则贱。朕记得,一两银子差不多能买四石米吧。”
四位阁老脸上都不由浮现惊喜之色,皇上对民生竟然如数家珍。
刘瑾继续腹诽:“当然罗,哪天不出去逛一下,一买就是一堆,还不都是我们拎。”
王鳌浑然不觉,还在详细地替皇帝学生解释:“圣上容禀,物价上涨,的确为不可遏之势,但也不必过分忧心。一是因仍是银钱兼使。白银大量流入,导致银价下跌,的确会使以白银来表示的物价上涨,但是物价同时还可以用铜钱来表示,于百姓而言,铜钱用得要更多,范围亦更广。【1】因而,有铜钱在,物价上涨的幅度必定有限。”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以臣愚见,朝廷万不可在短期内再提升赋税征银的比重。”
朱厚照没曾想还真问出问题来,他道:“赋税折银,不是更便民吗?”宣德年间就行金花银,那时可是朝野称颂,利官利民。
几人闻言不由一笑,杨廷和道:“您说得对,只是‘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理虽如此,也需因地制宜。”
朱厚照问道:“怎么说?”
王鳌循循善诱:“您觉得,是富者得银易,还是贫者得银易?”
朱厚照道:“自然是富者。”
王鳌道:“没错,如即刻大量征收白银,农民无所得银,就只能走一条路,就是向富者贱贸粮产乃至地产。长此以往,富者越富,贫者越贫,流民四起,又生动荡。这正是操之过急,好心办坏事啊。”
朱厚照若有所思,王鳌继续道:“臣以为不必太过忧心的第二个原因是,常言道,‘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最坏的情况是,白银流入,粮价上涨,加上灾害频繁,生民煎熬。可因着未雨绸缪,新作物推广,治农惠农之策遍及天下,粮产有了保障,又岂会掀起大风浪。”
这样的话,不是深入民间的人说不出来,朱厚照不由赞道:“难怪您的文章流传甚广,果然切中肯綮。”
刘健听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似笑非笑道:“您日理万机,竟未荒疏学业,真是可叹可佩。”
朱厚照自登基以来,就再没有开过经筵,这些老臣劝谏多次,仍无济于事,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万寿节中,悄悄学会多国语言的皇帝惊艳所有人,这就更让这些大儒如鲠在喉了。皇上的智力毋庸置疑,那只能是他们教得不行。
朱厚照道:“您的弟子又不止一个,朕虽惫懒,可不是有勤快的吗。朕日日听她念叨,想不记住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