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四, 大雪,寒气逼人。
宣州城中积雪堆了一尺多深,连城墙上都铺满了皑皑大雪, 放眼望去, 整座城市仿佛都被冰雪覆盖了。
宣州位于北地,冬季漫长,今天的雪来得特别早, 九月初就开始,时断时续, 最初只是小雪飘零, 但进入十一月后, 气温持续走低,一个月内下了四场大雪,导致城中的积雪下了融,融了又,地面上始终覆盖着一层冰。
这样严寒的天气对宣州城守军而言, 不是一件好事。
天气太冷了,做什么都不方便,更要命的是高昌人围城半月, 城中的粮食还有很多, 但燃料却快速消耗,有些捉襟见肘了。这样的天气, 若是没有足够的炭火木柴取暖, 士兵们半夜都会冻醒, 甚至是冻死。
城外的高昌人虽然也不好过。
但高昌人以前生活的环境更为恶劣, 而且他们逐水草而居,冬天在冰雪覆盖的草原搭帐篷就能生活, 因此高昌人对严寒天气的忍耐力和适应能力远胜于大燕人。
这也导致他们在雪地中战斗更为灵活勇猛。
双方交战三次,宣州城守军节节败退,损失过半兵力,宣州城岌岌可危,随时有城破的危险。
就在宣州城守军将领岑军和西北军将领陈天恩愁眉不展之时,部下来报:“岑将军、陈大将军,朝廷援兵来了。”
两人精神为之一振:“在哪里?多少人?”
部下指着东来的方向,笑道:“从京城方向来的,距东城门还有四里左右,斥候观其规模,约有数万之众。”
“好,好!”岑军欣喜不已,站起身道,“陈大将军,走,咱们去迎援军!”
有援军他底气就足多了。
陈天恩也很高兴,二人当即带着亲卫直奔东城门。
雪天行军不易,他们在城楼上之上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援军。
密密麻麻,宛如成千上万只蚂蚁一样在雪地上穿行,往宣州而来。
陈天恩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笑道:“应该有好几万人,现在朝廷能调动的应只有禁军了,朝廷应该派了禁军来援助我们。”
楚家军在南边战事吃紧,暂时走不开,即便能来,那肯定也没这么快,除了禁军他也想不到朝廷还能从哪里调来这几万兵力。
岑军也大喜:“有了几万禁军精锐襄助,高昌人想拿下宣州,做梦!”
二人和城楼上的将士都非常兴奋,翘首以盼地望着这支友军。
只是当这支援军行到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时,岑军和陈天恩脸上的笑容凝滞了,其他将士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二人。
岑军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低喃了一句:“我眼花了吗?”
要是没眼花,他怎么会看到援军身上都是布衣呢?这么冷的天,不说人人都有甲胄,但至少要穿得暖和一些吧。可这些人身上的衣着都很单薄,而且神情迷茫麻木,一个个畏畏缩缩的,速度极慢,哪有禁军的风采。
等大军抵达城下两百米左右,城楼上所有人都彻底看清楚了。
这哪是什么援军,这跟叫花子也差不了多少吧?
数万人穿着单薄的衣裳,冻得瑟瑟发抖,有些面容已呈青紫色了。若不是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恐怕很多人都要 怀疑这是来了一群难民。
岑军脸色难看,扭头看向陈天恩:“这就是朝廷的援军吗?”
陈天恩脸上的笑容也荡然无存,他盯着下方的军旗看了一会儿:“贾……领军之人是贾长明?”
城楼下,已有小将出去交涉,不一会儿就带回来了朝廷的印信:“岑将军、陈将军,自卫军统领贾长明率五万自卫军来援。”
岑军翻了一下朝廷的诏令,沉着脸说:“迎友军入城!”
等小将下去后,岑军看向陈天恩:“贾统领应该是陈大将军的老部下,此事你如何看?”
陈天恩脸上神色变幻,少许道:“岑将军,我们下去迎接贾统领吧。”
二人下了城楼,跟贾长明打了个招呼,然后近距离地看着了这支所谓的自卫军。
这一看,二人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们都是从军二十多年的老将,甭管战绩如何,但基本的眼力劲儿是有的,这所谓的自卫军一个个神情恍惚,眼神胆怯,跟待宰的羔羊一样,哪有半分军人的气质。
这些分明都是从未操练过的平民,连集阵都不会,行军的队伍都是乱糟糟的,毫无秩序可言。他们对上凶狠残暴、骁勇善战的高昌人,别说拿刀杀敌了,不吓得尿裤子都是好的。
可事已至此,两人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发火表达不满,只能沉声让人将这所谓的自卫军安排去军营。
等回了将军府,岑军再也没了顾忌,直言不讳道:“贾统领,你带这些人来,恕我直言,非但帮不上忙,只怕还得消耗城内为数不多的炭火。”
本来宣州城内是囤积了快两个月的炭火,能用好一阵子,但井州失守后,西北军逃到宣州,增加了战力,也增加了消耗。
而且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很多,自从进入十一月,地面上的冰雪就未完全消融过,所以消耗也比往年多。
宣州城北二十多里外就有一座煤矿,这也是宣州城冬季主要的取暖来源。
那座煤矿常年有人开采挖掘,送入城中,供城中居民和驻军所用,冬日也不会停歇,可前段时间高昌人占据了煤矿,他们已经没法从这弄到煤矿了。
宣州城这边煤矿资源倒是挺丰富的,宣州境内有好几座已发明的煤矿,但除了这一座,最近的距宣州城也有五十来里。这样的雪天,即便能采煤,运送过来也得两天。
岑军派过城中百姓前去运煤,但都没有回来,因为高昌人派了骑兵扫荡宣州城外围,只要发现商队、运粮车队、运煤的车队通通都会阻击抢劫杀人。
如今又多五万人的消耗,只怕要不了几天城内储备的煤炭就会用尽,到时候难道拆房子不成?
可这样寒冷的天气,拆了房子,将士们睡哪儿?等着冻死吗?
贾长明看着岑军脸上明晃晃的不欢迎,有些尴尬,苦涩笑道:“岑将军,我如何不知他们来了也无用……可这事是我能决定的吗?我如今不过是个罪人罢了。”
岑军气得狠狠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砰砰作响:“朝廷就没其他安排了?”
贾长明叹了口气:“朝廷已经下令征召楚家军和甄卫的三万禁军回京,但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好说,最近下雪,路不好走。”
岑军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那禁军呢?京城可是有十五万禁军的。”
拨个五万支援他们宣州不过分吧?
贾长明无奈地看着他:“岑将军,若朝廷愿拨五万禁军给我,你觉得我想带外面那群累赘?”
没错,累赘,这些人甚至连炮灰都算不上。
在冰天雪地中,他们遇到高昌人的铁骑,一点反抗力都没有,除了送死没有其他任何用处。而且现在进了城还要消耗,若是完全不给这些人吃喝取暖,他们活不下去了,难保不会给宣州驻军制造麻烦。
而且这些人冻死了,尸体怎么处理都是个麻烦事。
岑军气得想骂娘。
他阴沉沉地瞥了贾长明一记:“贾统领请自便,岑某还有事,恕岑某招待不周。”
言罢,起身拂袖而去。
显然,他是有点迁怒贾长明的。
等他走后,陈天恩面色稍缓,上下打量了一番贾长明:“没事了?”
贾长明连忙起身行礼:“末将见过大将军。”
陈天恩轻轻摇头:“你既已是自卫军的统领,就不再是我的下属了,不用行礼。”
贾长明苦笑:“大将军,别人笑话我就算了,您也这么说吗?您都看到了,就外面那群人,什么自卫军?炮灰还差不多,朝廷寄希望于他们能拖高昌人几天,您觉得可能吗?”
陈天恩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里面不少人冻伤了吧?恐怕今晚就会有一批人发烧,挺不过明天。”
宣州城内药材也不多,无论是他还是岑军都不可能将药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人身上。而且就是将全部的药都拿出来,那也不够。
贾长明点头,垂头丧气的:“大将军,末将这次说是放出来了,实则是那戈箫想借此害死末将。哎,不提这个,宣州情况如何?”
提起这事,陈天恩表情也很难看:“我带了三万人逃到宣州,加上宣州原本的两万驻军,总共五万人,目前已死伤过半。”
他也快被光杆将军了。
天气太冷了,宣州城内药物和大夫也比较缺乏,很多受伤的将士都没挺过来。
贾长明是跟高昌人打过很多次交道的,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大将军,如此下去,只怕咱们撑不了几日吧?”
陈天恩神色凝重:“没错,这也是岑军寄希望于朝廷派兵来援的原因。朝廷那边具体什么情况,为何没派点有用的人过来?”
贾长明轻轻摇头:“您知道的,末将已是阶下囚,在天牢中被囚数月,三天前刚放出来就让末将领兵支援宣州,末将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这说明,皇帝根本就不重视他,也没将他当回事,哪怕是要让他去卖命了。
说不定,他们跟戈箫还觉得他应该感恩戴德,毕竟将他从天牢的囚牢中放了出来。
但接手所谓的自卫军,看到宣州城内的情况后,贾长明只有满心的不忿和愤怒。
陈天恩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皇上,朝廷已经放弃他们了,现在就指望他们能拖一日是一日,至于宣州失守没关系,只要能守住京城就是。高昌人不可能一直守在京城外,等来年冰雪融化,他们总要回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