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州掀起帘子, 只见胡潜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容消瘦,眼窝都稍稍陷下去了一些。
旁边的小刘心底打鼓, 手紧紧攥着衣摆, 小声说:“陈大人,小的都是按郑先生的吩咐,绝没有虐待胡大人……”
陈云州相信他还没那个胆子, 抬手制止了他,问道:“大夫怎么说?”
小刘连忙道:“胡大人是累着了, 而且吃得少, 导致突然晕厥, 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多吃点就没事了。”
陈云州明白了,这是饿的,很可能胡潜有低血糖,不耐饿。
这个老头子可真倔啊, 饿不饿他自个儿不清楚吗?挺不住就开口,干熬什么?瞧把下面的人吓得。
陈云州摆手对小刘说:“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下去吧。”
小刘松了口气, 连忙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胡潜就醒了。
他刚睁开眼时还有些迷茫, 等看清楚坐在床边的陈云州时, 立马脸色大变:“我, 这是什么地方?”
陈云州看着他变幻莫定的脸色, 估计他已经想起了晕倒前的事,便缓缓道:“胡大人在田间劳作时突然晕倒, 吓坏了刘家人,他们立即将你送入城,并通知了官府。这里是庆川府衙的客房。”
胡潜脸青一阵白一阵,有些不敢看陈云州的眼睛。
想他当初信誓旦旦,可这去乡下才几天就这么灰溜溜地回来了,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不过胡潜到底不是输不起的那种人。
沉默少许,他苦笑道:“恭喜陈大人,你赢了。”
陈云州双臂抱胸,讥诮地问道:“恭喜我治下的百姓还要吃糠咽菜,恭喜庆川百姓忙忙碌碌一年,想吃几顿白米饭都是奢望?”
听到这话,胡潜明白陈云州没有落井下石,趁机奚落他的意思,他心理舒坦了许多,又有些惭愧,自己这把年纪了心胸还不如年轻人。
他咳了一声,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陈云州道:“胡大人好好休息吧,你的随从来了,我就不打扰胡大人休息了。”
下一刻,阿牛就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跪在床前:“大人,您没事吧?”
胡潜摇头:“没事,你起来说话。”
等阿牛起来,屋里已不见了陈云州的踪影。
陈云州走到前衙,正巧遇到郑深从外面回来。
郑深看他大白天的从后衙过来,连忙问道:“听说胡潜生病被送回了衙门,现在怎么样了?”
陈云州轻笑着摇头说:“就是累的,饿的,这老头在乡下没吃饱,但又倔强不肯开口,在田里干活时突然晕倒了,没什么大碍,已经醒了。他醒了之后态度大变,我琢磨着郑叔你先前说的事有戏,不如就由郑叔去说服他吧。”
郑深年纪跟胡潜相仿,同一辈人,更有共同话语。而且郑深这人脾气好、知识渊博,什么事都能聊上几句,只要他有心,应该很快就能让胡潜放下戒心。
谁料郑深听了这话后却直摆手:“不行,这事我不行,这样,我找陶大人,让陶大人去办吧。”
陈云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有些怪异,明明他自己就能做的事,但他却不出面,非要绕个圈子,让陶建华出面。
而且收服胡潜,归他们所用,明明也是郑深自己先提出来的。
陈云州仔细一想,还发现了一件很引人深思的事。郑深明明对胡潜很感兴趣,但胡潜来了这么久,他却没见过胡潜一次,哪怕是安排胡潜下乡这种事,他也是让小刘出面。
一个念头猛然窜入陈云州的脑海:莫非胡潜认识他?
越想越觉得可能,不然没法解释郑深在这件事上的怪异之处。
想明白这点,陈云州不勉强他了,笑道:“行,那郑叔你跟陶大人商量着办。”
见他没追究的意思,郑深松了口气,笑道:“好,那我去找陶大人。”
胡潜喝了一碗粥,恢复了些体力,自觉身体没什么问题了,就赶紧起身非要回客栈。
阿牛劝不住,只好随他去。
胡潜本想找陈云州道声谢,但听说陈云州不在,他也只好琢磨着改日再备一份礼物登门致谢。
出了衙门,胡潜发现街道上特别热闹,到处都是卖红灯笼、春联、鞭炮的。他恍惚了那么一瞬,悠悠叹气:“都快要过年了呀。”
阿牛说:“是啊,大人,今天就腊月二十七了,再过三天就过年了。”
除夕佳节,合家团圆之时,不过他们今年注定要在异乡过年了。
“这么久了啊。”胡潜自嘲一笑,“耽搁了这么多时间,什么事都没完成。施斌、侯毅他们都走了吧?”
阿牛点头:“对,五日前就走了,然后楚将军的人也走了。大人,咱们过完年也回去吧。”
胡潜轻轻摇头:“不用等那么久了,回去收拾一下,咱们后天就回京。”
“可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腊月三十正月初一,路上不一定有客栈开门。”阿牛担忧地说。
胡潜轻轻摇头说:“无妨,随意找个地方住一晚就是。事情没办成,还拖这么久,再耽误下去,回京皇上怕是要震怒。”
龙颜震怒,谁承受得起。
胡潜离京这么久,戈箫肯定将他的去处告诉了皇帝。办成了,那是戈箫献计有功,办不成,这事怕是要推到他头上。
江南战事好不容易取得突破性进展,如今却功亏一篑,皇帝必然非常生气。他这次回京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阿牛虽不懂官场上的事,但跟着胡潜久了,也知道没办成事是会受苛责惩罚的。
也许朝廷会看在他们连过年都在连夜赶路的份上,说不定会轻罚他家大人。
抱着这样的念想,他也不再劝胡潜,而是主动说道:“大人刚醒,身子骨还比较弱,回客栈您好好休息,小的去准备路上的东西。”
胡潜点头:“好。对了,将我携带的那方端砚洗干净,找个好些的匣子装上,替我送给陈大人,谢谢他的照顾。”
“那是大人您要用的。”阿牛有些不赞同。他们这次来得匆忙,而且行程太赶,除了必须之物,别的都没有带,所以砚台也只有一个,而且这方端砚还是自家大人四十岁大寿时大公子特意找的古董,这么送人了,自家大人用什么。
胡潜摆手:“无妨,回头再买个新的,你按我说的办。”
阿牛只得答应。
不过砚台最终没送到陈云州手里,陈云州去军营视察了。
郑深接到砚台,听说胡潜要走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事去找了陶建华,两人关在书房,讨论了一个时辰。
然后,陶建华便直奔胡潜所住的客栈。
胡潜正在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听说陶建华来访,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事,让人请陶建华进来。
“陶大人,我这比较乱,请见谅。”胡潜不好意思地说。
陶建华摆手:“没事没事,胡大人这是打算回去了?后天就过年了,怎么不在庆川过完年再走?我们陈大人还打算邀请你去府衙过年呢。”
胡潜笑着说:“陶大人替我谢谢陈大人,不过我这出来也很久了,家里人肯定记挂,该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这一听就是客套话,两地相距两千里,哪有什么以后。
但他这样平和的态度已经很不错了。
陶建华对接下来要办的事心里把握又大了几分,但他没直接开口,而是问道:“胡大人,你来庆川也有一段时日了,觉得咱们庆川怎么样?”
胡潜想了一下,客观地说:“挺不错的,百姓尚算安居乐业。”
至少他一路从北向南,庆川这边百姓的状态是最好的,脸上充斥着笑容,积极乐观。穿着打扮相较于北地的百姓,也要好上不少,至少没见到衣不蔽体的。
陶建华点头,又问:“那与京城比如何?”
胡潜看了他一眼:“自是比不得京城繁华。”
京城可是天子脚下,一国之都。
陶建华指着客栈外的街道,笑问:“那京城之小贩,比之庆川小贩?京城外百姓,比之庆川百姓呢?”
胡潜逐渐意识到陶建华今天来并不是寒暄这么简单。
他抿了抿唇,问道:“陶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明日要出发,还有许多要收拾的,若无要事,请恕胡某没空招待。”
话说到这里,陶建华也不卖关子了,挑明道:“我观胡大人与朝廷中那些尸位素餐、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大有不同。良禽择木而栖,胡大人又何必一定要回京城,浪费一身……”
啪!
胡潜一掌用力拍在桌子上,冷眉怒视陶建华:“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陶大人慎言,胡某还有事,无暇招待陶大人,请吧!”
对于他这样强烈的反应,陶建华跟郑深讨论时已经考虑到了。
他淡定地看着胡潜:“对比我所做的事,这两句话就算大逆不道吗?我以为胡大人早就知道我们庆川是乱臣贼子了。”
他站了起来,笑看着脸色铁青哑口无言的胡潜:“胡大人,我等苦读圣贤书十数载,考取功名是为何?只是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吗?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他指着天空的方向:“昏君佞臣当道,民不聊生,胡大人就甘愿一身所学无所用,为那些佞臣背锅,胡大人就甘愿终身……”
“够了,我是大燕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陶大人不必再多言。”胡潜厉声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
陶建华好笑地看着他:“胡大人这话我不敢苟同,食君之禄,食的是哪个君?龙椅上的那位吗?不是,是这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国库收入十之七八来自田赋,诸位大人的俸禄皆取自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