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捡来的狐狸也被养在这里,时常同马匹玩,这会儿,姜怀月就蜷缩在马匹身边,一下一下的摸着它,而那只狐狸,许是知道她心情不佳,乖巧的趴在她怀里。
赵辰溪慢慢走近,夜很凉,可是姜怀月的声音,更凉:“我想,再没有比我更无用的女儿了吧!”
“你做了我的坐骑,应当很失望吧!”
“我好想偷偷的去沙洲,偷偷的去也好!”
“我爹,他们说失踪了,说死了,可是,我连尸首都没瞧见!我爹可是杀神,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当初出征,我便该随着去的,若我是男儿,我便可以随着去的!”
“我,不该嫁人的!”
姜怀月看着赵辰溪,看了许久,最后一眼不发,转身离开。
大周皇帝端坐朝堂,两鬓苍苍,国事操劳,本就身体不佳的他,现下更是两天一夜没睡,精神没有倦怠,只得闭目养神,听底下百官争得面红脖子粗。
“敌强我弱,理应和谈。”
“我大周人才济济,兵强马壮,何来敌强我弱!”
“沙洲深陷囫囵,刻不容缓。”
“由谁出战?”
“可请邓有为将军率军出战!他虽是小将,但前些年对战海寇,都战功累累,几乎与姜小将军齐名!”
“邓将军擅长的是水战,南方与沙洲形式大不相同,由他率征沙洲,岂不是让水鸭子上陆地上来打?他本就年轻,又不熟悉沙洲地势,去沙洲对战自是不妥,依臣只见,可请重恩阳许老将军,他乃是姜将军的恩师,由他出战最为合适!”
“许老将军今年已经八十有四,解甲归田数年,现已经老眼昏花,每到冬天两只腿就犯风邪,现在沙洲大雪封杀,许老将军去了那处,只怕,站都站不起来了!如何领军?”
“许老将军好,经验丰富,对沙洲战况熟悉,主将又不一定要上前,中阵指挥也一样。”
“荒唐,哪有主将不冲杀的?”
“请皇上圣夺。”
皇帝半睁开眼,失望地看了眼众人,若有若无地轻摇头,唇角更是多了几分嘲讽:“不妥,再荐。”
“……”
将军荐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没有合适的,这些年沙洲越战越凶,全依仗着姜御笙这个杀神抵挡着,忽然有一日,姜御笙倒下了,所有人都开始慌张,甚至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去坐镇她的那个位置。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还有一个更适合沙洲的将军。
只是,皇帝在御书房的斥责,让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她的名字。
且不提她的身份,就她是女子这一件事,就不愿意让许多人提及她,几百年来,纵使战火摧残,改朝换代,都没有让女子挂帅上过朝堂的事情,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若非真的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他们绝对不会提出这个名字。
而且,就不论她是女子这件事,她年纪轻轻,又是皇家儿媳,且是姜家的女儿,就皇帝与姜家的情谊,以及沅王对她的宠爱,不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让她上阵去厮杀的!
若是将这些规矩反过来,不止是刺痛每个男人的心,就连很多女人都无法接受。
“沅王觐见。”
一声呼传,告假的沅王来登场。
从不穿朝服的赵辰溪穿着蟒袍,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之中缓缓而来。
皇帝众多的兄弟之中,唯有赵辰溪,真真的像极了年轻时的他,容貌,气度,甚至那无所畏惧的模样,与皇帝年轻时,一般无二。
赵辰溪无视众人,直径上前,高举牙笏,与九龙金阶前下跪,呼:“臣赵辰溪,请护国将军姜御笙之女,沅王妃姜怀月披战袍,执帅印,统虎狼大军,赴沙洲,驱赶豺狼!”
皇帝猛地睁开眼,一双眸子里布满血丝,不可思议的看着赵辰溪。
舜王看着赵辰溪:“谨之,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左相看了看皇帝,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朝妇人从军已经是大赦,怎么能让女子挂帅?”
“沅王爷,你堂堂爷们,若是实在无人,自己上阵也好,怎么能推自家媳妇上战场的?”
“呵,你以为本王愿意让王妃上阵,若不是你们这些老匹夫无用,有何至于吵了数日,连个将军都推荐不出来,此次出征,本王自然要一同前去,只是,本王的王妃生于沙洲,长于沙洲,熟知沙洲战局,更是沙洲军将心目中的姜小将军!得沙洲将士心,上场杀敌时勇猛无双,善用奇兵,精通布阵,也曾一枪将拓跋宏挑与马下,敢问我朝还有比她更适合的挂帅人选吗?”赵辰溪站起身,看着身后的一群朝臣,冷声说道。
无一人应答,甚是可笑。
“不错,本王亲手将本王的女人推去战场,这本就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我只知道,前些日子,有位老母亲,她去将军府上送冬装,她笑着同我王妃说,她一儿一女皆在沙洲,可现在,她的一儿一女,都已经葬身在江东战场,她已哭瞎了眼睛……”他看着满朝文武,“本王不怕嗤笑,但是本王舍不得民不聊生!没有人会比本王更在意本王的王妃,但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沙洲的安定,本王只能将她推上战场!”
满朝文武皆是沉默,几位自家子弟在沙洲苦战的官员,听着赵辰溪之言,悄悄扭头,拭去眼角泪痕。
皇上看着赵辰溪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你,可想清楚了?”
赵辰溪抬眼看着皇帝:“臣,想清楚了!”
皇帝看着满朝文武缓缓开口,“封姜怀月为征北大将军,沅王赵辰溪、邓有为为副将,调姜家军,出征沙洲,驱赶豺狼。”他见百官里有人还想开口,数日的疑难涌上心头,怒砸龙胆,拂袖痛斥,“尔等满朝男儿不如一妇人!她是皇家儿媳,沙洲深陷囫囵,自请沙洲征讨,可你们呢!满朝文武,罚俸一月,归征讨军用!”
天子动怒,百官噤声,皆呼万岁!
赵辰溪直直俯身,磕头谢恩。
退朝,赵辰溪慢慢走出宫门。
赵辰溪看着前方的人,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几道指甲痕深深勒入肉,几乎勒出血痕来。
舜王走到赵辰溪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然后抬步离去。
他看到姜怀月慌张的勒马,然后从马上下来,向着她奔跑而来,赵辰溪看着姜怀月,心中越发酸楚,是他,亲手将他最心爱的女人推上万劫不复的战场。
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除了陪着她一起去那个可怕的地方,他还能做什么呢?
赵辰溪伸开手,将向着他奔来的姜怀月拥抱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姜怀月被赵辰溪抱在怀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姜怀月静静坐在花厅内,身着银色铠甲,银盔整整齐齐放在案上,她正一遍又一遍擦拭姜御笙曾经送给她的宝剑,动作缓慢稳重,仿佛在保养最精细的古董。
语嫣和夕瑶带着包裹,一前一后闯进来,看着姜怀月,一字一句的说道:“小姐,这次出征,带上我们!”
姜怀月抬头看着语嫣和夕瑶,顿了顿:“你们跟着我一起去,那我娘,谁替我照顾?”
语嫣顿了顿,赤红着一双眼睛:“小姐,青禾,青禾他不知所踪,您就带我去沙洲,不论如何,我都要将她的尸骨收回来!”
夕瑶张了张嘴,看着姜怀月许久,最后却没有说话:“那,那我留下,我留下照顾夫人!”
姜怀月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人,沙哑着开口:“爹爹和青禾,我都会找回来,夕瑶留在这里,看好沅王府,看顾好我娘,语嫣和笙箫与我一同去沙洲!”
话音刚落,季溪月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季溪月将孩子交给身旁的奶娘,走到姜怀月面前,帮她整理铠甲:“以往这身铠甲最是合身,如今,竟然小了一点,看来,这些日子,你胖了不少啊!”
“大夫每天都来盯着,吃的好,睡得好,难免要长膘的!”姜怀月看着季溪月,声音渐渐温柔。
“你爹他……”
“娘,不论如何,我都会把爹从沙洲带回来的!”姜怀月看着季溪月,一字一句的说道。
季溪月眸子泛红,确实忍着没有落泪,过了许久以后,才拍了拍姜怀月的肩膀:“月月,你挺好,你必须,必须好好的回来,你知道吗?”
姜怀月笑了笑:“放心,头发都不会掉一根!”
季溪月本想让姜怀月抱一抱孩子,但是因为姜怀月怕身上的铠甲太硬磕着弟弟,捏了捏他的脸,没有管弟弟伸出来要抱抱的手,戴上头盔,就往外走。
走出门的时候,赵辰溪换上了副将的战袍,站在门口,浅浅的笑着,见到她出来,中气十足的唤了一声:“将军!”
姜怀月看着赵辰溪,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伸出手锤了一下他的胸口:“哪里来的副将,竟然是比我这个当将军,还要威武几分?”
赵辰溪看着卸掉红妆的姜怀月,沉默了半晌,然后轻轻笑了起来:“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王妃,穿上军装,这样威猛?”
“走吧!”姜怀月锤了一下赵辰溪的胸口,“带你去看看,当初的姜小将军,到底是何种模样!”
赵辰溪被姜怀月锤的闷痛,他咬牙道:“那拓跋宏本就是你的手下败将,如今,更是有我陪你一起,我们一定很快就能将他再一次打的屁滚尿流!”
“好!走!”
就在姜怀月上马,预备带着队伍出发的时候,红袖拎着大包小包的,急匆匆的从将军府里冲了出来,更是直接挡在了姜怀月面前:“我可是你的大夫,你出征竟然敢不带我?这普天之下,我说医术第一,何人敢说第二?”
姜怀月看着挡在面前的红袖:“你要同我一起去沙洲?”
红袖点了点头,抱住马匹:“是,我与你一起去,之前,你或许是说担心夫人的身体,可现在,夫人身体康健,你若是不让我同行,我便偷偷跟着你们一起去!”
姜怀月看了看红袖,再看了看跟在她身边的画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道:“去后面,这是我的马,难不成还要给你驼行李不成?”
红袖欢呼一声,吧嗒吧嗒的去找语嫣和笙箫了。
姜家军早已经跟着姜御笙去了沙洲,这一次去出征沙洲,姜怀月只带了一小队巾帼军,一路轻装上阵,除了几个将领,其余的都是女子。
本来因为队伍都是女子,邓有为一直都有几分不满,觉得女子误事,可当姜怀月一行硬是在五天赶到沙洲的时候,邓有为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沙洲就在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城池,姜怀月却在此处安营扎寨,要求所有人整顿行装,用最好的模样去到沙洲。
邓有为一下马就躲到了帐篷离去,赵辰溪觉着奇怪,便跟了过去,一进去,就看到邓有为正卷着裤子,在大腿根上抹药。
“受伤了?”赵辰溪走了过去,邓有为便慌慌张张的将裤腿放了下来。
邓有为站起身,对着赵辰溪行了一礼以后,脸色有些难看:“一路上都是快马加鞭的,想我骑了数年的马,大腿上早就磨出了茧子,却没想到,这些日子赶路赶下来,竟然将茧子磨破了!姜小将军她,真真是厉害的!”
赵辰溪看了一眼邓有为放在一旁的药膏,笑了笑:“将军嫁给我以后,已经许久不骑马,女儿家与我们相比,总是细皮嫩肉的很,只不过强忍着罢了!”
“原来如此!”邓有为苦笑一下,“我以往便不欢喜巾帼卫,觉得女人从军不大像话,可现下瞧着,并没有比我弱个几分,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赵辰溪拍了拍邓有为的肩膀:“沙洲凶险,各自用心才是!”
邓有为没有再说什么,等到赵辰溪离开以后,才又卷着裤子抹药。
赵辰溪回到将军营帐的时候,姜怀月坐在那里,而她的面前正站着一个面色严峻的男人:“将军,自从姜将军和青禾将军失踪以后,沙洲无主,副将节节败退……”
赵辰溪站在姜怀月的身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姜怀月的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
“你将姜将军失踪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姜怀月看着面前的人,冷声说道。
“那一日,军师判定走西北风,将军担心匈奴用火攻,连夜布防,果不其然,那一日,匈奴将风滚草燃了火,接着西北风,我城中数地失火,但是因为将军布防,所以混而不乱!”来禀报的正是青禾手下的副将,禹城。
“既然混而不乱,我爹又是如何失踪的?”姜怀月冷笑一声。
“西北风吹了五个时辰,转了风向,戌时守城,姜将军和青禾将军都去追那穷寇,可整整一夜未归,等我们去寻的时候,瞧见的便是遍地狼藉,追去的小队,死了一半,失踪了一半,勘探地形,分明是中了陷阱!”禹城看着姜怀月,竟然是红了眼眶。
沙洲乃是大周边界,近日沙洲结界败退,已失关州,关州贯通南北交通,是兵家必争之地,匈奴五十万大军已经将连绵数十里的城墙围困,阻断援军,现只剩下西边一条水道,因为驻守坚韧,匈奴强攻数次都未曾占领,勉强还能运送军资,让满城军民苦苦支撑着,不至于陷入绝境。
姜怀月居沙洲数年,却是第一次,坐船入城。
快马入军营的时候,这几年新入营的将士没有见过姜怀月,颇为好气的瞧着这个挂帅的女将军。
白皙如凝脂的肌理,即便经过了数日的寒风凌厉,也依旧细软,纤细高挑的身材即便裹在沉重的盔甲之中,也依旧颇显风姿,只是这眉眼间,满满的凶光,就好似从尸骨堆中滚出来的一般,仅仅一眼,便让人不寒而栗。
“好漂亮的将军,便是传世的兰陵王,也不过如此了吧!”
“咱们将军那五大三粗的模样,竟然生出这样好看的女儿……”
“听说副将便是沅王,我若是沅王,这样较弱的女子,怎么舍得推上战场?”
姜怀月生了一副极其好的模样,不熟悉的人自然不会将她当做姜御笙来看,话语间也难免有几分轻佻。。
姜怀月把缰绳丢给笙箫,翻身下马,解下披风,冷眼瞧着面前低声议论的将士们,忽然笑了:“我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漂亮,出生富贵,并且嫁的很好的女人!”
将士们见她毫不在乎性别身份,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反倒觉尴尬,虽然闭上嘴不说话了,但是神色中依然有质疑。
姜怀月猛地神色一凛,斩钉截铁道:“可是,在沙洲的战场上,我姜怀月,从未败过!”
姜怀月用了内劲,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我十几岁上战场,先锋,领将,我见过的死人,比你们见过的活人都要多,我是女人,但是,我在拓跋宏面前,从未败过,过去,我不曾败过,未来,我也不会败!”
大家愣愣地看着这位骄傲的主帅。
许久以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姜将军也从未败过,可还是败了!”
一时沉默。
良久,姜怀月才轻轻笑了一声:“谁说我爹败了?我幼时能将拓跋宏一枪挑于马下,现在,更能将他扼杀!”
或许正是因为姜怀月轻描淡写的那一句“谁说我爹败了”,所有人都忽然回想起那个带着他们冲杀的将军,甚至有人红了眼,不多时,便有人喊道:“为将军报仇!”
气势辉煌的吼声响彻天际,姜怀月站在那里,面上的神色依旧淡淡的,让人看不清楚。
姜怀月在沙洲战场从未败过,拓跋宏更是几次三番输在她的手下,或许有人不知道沅王妃,但没有人不知道姜小将军。
因为姜小将军的回来,将领们渐渐从颓丧的败势中回过神来,孜孜不倦的重复着姜怀月曾经在沙洲的战绩。
太阳已经东洛
今天已经结束,明天重新开始。
姜怀月未及休息,安抚军心后,和赵辰溪一起,召集驻守将领开作战会议。
“守吧,现在只能守着。”汇报完战况,守城的蔡将军表示很无奈,这些日子,他召集全城军民,给城墙浇上油,日夜巡逻,严防死守,“将军失踪以后,士气低迷,现在除了死守,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主动攻击!”
“不能守。”赵辰溪看着面前的沙盘,冷声说道,“天气越来越冷,河道已经冰封,铺上稻草,已经可以过人,我们现在在河道上撒盐,围困,守得已经极其艰苦,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失守,皆时关州就会被彻底围困,陷入断粮境地。”
邓有为也赞同:“匈奴狗贼常年居于苦寒之地,对雪天打战很适应,而我们的将士却略逊一筹,虽说补给足够,但是还是应当尽早突围……”
蔡将军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数日,我观察过,尤其以北边兵力最弱,我认为可从此处着手,突围后,从内部瓦解,可取回关州!”
邓有为点头:“此处兵力最弱,也正巧可以应对敌寇成包围。”
几个人讨论的激烈,赵辰溪却发现姜怀月沉默不语,便问道:“将军,你以为如何?”
姜怀月指着沙盘,言辞凿凿,不容置疑:“攻打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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