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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夜饮

        春闱重试的前一天,文校祭酒王立松官复原职。

        那天王立松受邀在文心堂吃了顿晚饭。

        这几天他已经大概了解了他下狱之后京中发生的几桩大事,譬如春闱舞弊,礼部更迭,承天门之变等等一系列事件。

        除了王立松,文心堂今日还有一位稀客。

        陆宴尘。

        二人已有些日子没有见面,饭后便在院中煮了壶酒,坐在树下聊了起来。

        “夜间寒凉,祭酒可要添件披风?”陆宴尘关切道。

        王立松摇了摇头,从炉子上取下热好的酒要给两人酒杯中斟酒。

        陆宴尘立即起身从他手中接过了酒壶,恭敬道:“让学生来吧。”

        王立松也不与他客气,径直在石凳上坐好,看着他斟酒,又递到自己手里。

        他嗅了嗅热酒的香气,满脸享受,然后啜了一口,叹道:“哎,三个月了,就想这一口。”

        陆宴尘冷峻的面庞浮上一抹笑意:“西市边上那家的十洲春,去年出窖的,知道您喜欢,我特意留了两坛。”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孝顺?”王立松又浅啜了一口酒,道,“孝顺到都能劫狱了。”

        他说得稀松平常,眼也没抬一眼,像是在闲话家常。陆宴尘面上的笑意却瞬间凝固了。

        他立即放下酒杯,提着衣摆笔挺地跪在了桌旁,道:“学生知错了。”

        王立松这才侧头看向他,眼中似笑非笑,问道:“知错了,但是下次还敢?”

        陆宴尘下意识想要反驳,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他僵硬地道:“情势紧急,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以后想必不会这么紧急了。”

        “那就是若是紧急,还会出此下策了?”他斜睨着陆宴尘,语气上却全无责备之意,“以后为何就不会紧急了?你以为现在就已经否极泰来了么?”

        说完,他轻叹了口气,又自斟了一杯酒。

        陆宴尘在一旁看着他,半晌,道:“若要让学生眼看着祭酒冤死在狱中,学生于心难安。”

        “你来劫狱,你是心安了。可我呢?”王立松并不领他的情,转着手上酒杯,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有脸面去见你爹啊?”

        提到父亲,陆宴尘登时脸色煞白,垂下头不再说话。

        王立松看着他道:“更何况,就算你劫狱成功了,你觉得我会跟你走吗?后半辈子做一个逃犯浪迹天涯?”

        陆宴尘始终低垂着头,半天才小声道:“学生知错了。”

        “我已经老了,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生与死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死。”王立松对陆宴尘笑了笑,面色平和慈祥,“但是宴尘,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的路还很长。陛下也好,社稷也好,以后都要靠你们,靠不了我这把老骨头。所以你的命比我的金贵,记住了吗?”

        陆宴尘看着他,微微蹙了蹙眉,不点头也不摇头。

        王立松摆了摆手,道:“算了,你说记住了我也不信。快起来吧,别跪着了。”

        陆宴尘这才起身在一旁坐下。

        王立松饮了杯酒,看着陆宴尘,想到一事,突然疑惑着皱起了眉头,问道:“我听说你在宫门里杀了上百人,是真的吗?”

        “真的。”

        王立松放下了酒杯,认真地打量着陆宴尘,奇道:“你心肠这么软,居然能下得去手杀那么多人?”

        陆宴尘不禁失笑道:“我什么时候心肠软了?”

        王立松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半晌,陆宴尘被他看得发虚,道:“好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没在怕的。当时心里只想着不能让他们追上陛下,不知不觉的,就杀了许多人。”

        王立松了然地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呢喃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两人便这样沉默地对饮了一会儿。

        然后,王立松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我去雷州这一来一回,路上似乎都有人在照拂,是你的人吗?”

        陆宴尘微微一怔,然后想起了鹰卫,道:“算是吧,但是是陛下下的旨意。”

        提到鹰卫,陆宴尘也想起一事:“我听说祭酒回京途中在京郊被人掳劫了,是什么人所为?”

        鹰卫虽然已经易主,但因此事当时是陆宴尘下的令,因此陶远也汇报给了陆宴尘。

        王立松忖了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陆宴尘,最后他道:“顾阁老。”

        “顾阁老?”陆宴尘显然很惊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完好无损的王立松道,“他并未伤您?”

        “他何苦伤我?他从前要置我于死地,是因为我知道他在春闱上动的手脚。如今皇帝已经知道他的所为,春闱也已经重试,我对他已经没有威胁了。况且,我现在是皇帝钦点入京要上殿陈情的证人,若是我在半路被人劫杀,第一个遭人怀疑的就是他。顾阁老不傻,对他没有益处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可是,”陆宴尘顿了一下,才道,“我感觉顾阁老不仅是政见上与您不和,而是……打从心里讨厌您。这些日子不管查出什么事情,他都想往您身上扯。”

        “因为在顾阁老眼中,学子请愿也好,秦宝珠入宫也好,承天门击鼓也好,都是我煽动策划的。”说到这里,王立松自己也不禁笑出了声,“我人在狱中,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若是有,当真是神通了。他如此魔怔,是因为不肯相信这一切都是陛下发自内心的所为,他总觉得陛下是被人蛊惑了。”

        “他没法相信,养尊处优的皇帝陛下居然会站在一贫如洗的百姓们那边,而不是他们这些将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权贵们。说实话,怪不得他不信。要不是因为你当年所言,我也不信。”

        陆宴尘微惊的神色落在了王立松眼中,他看着陆宴尘笑道:“因为实在是没有道理。但是,它就是发生了。或许是上苍怜悯大景的百姓,才降下了这样一位离经叛道不同寻常的岁和皇帝来吧。”

        说完,他又看向陆宴尘道:“当然,陛下能有今日这般聪慧明理、正直不屈,你身为帝师,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