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忱充耳不闻,宋清初就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孜孜不倦、滔滔不绝,大有他不理人就念叨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小院屋顶,两个影子一般的人聚在一起。
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声音轻得仿佛一离开舌头就直接消散在风中:“这也能忍?”
“忍常人不能忍,我等不如。”
“佩服佩服。”
“殿下心志坚定,我等不如。”
“我说的是这姑娘,敢在殿下面前如此放肆。”
“……我等不如。”
墙头那边又悄然冒出一条影子,一个冰凉的目光扫过来,这两个人聚在一起编排自家上司的货立马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地窝到房檐后边去了。
知影目光掠过小院,又朝别处看去。
那是江妙宅邸的方向,夜幕降临时分,几个常人难见的影子在掠过,无声无息。
他目光顿了顿,却没动作,又安安静静地默然了下去。
院中。
许景忱定力十足,宋清初不离不弃。
但可能是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忘喝水,一个不小心嗓子岔劈了,喉咙里顿时憋出一串咳嗽声。
许景忱翻书的手一顿,总算是忍无可忍地开了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清初灌了半壶茶水下肚,听见他说话一喜,笑眯眯道:“理我了?我不说了吗,念叨一下午你可别说自己没听见。”
“不可能。”
许景忱斩钉截铁地拒绝:“此事不用你掺和,有这时间,你不如去找何允,尽快将焦煌山的地形勘探出来。”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何允身子弱得很,如今山上风凉崎岖,我先将地图给他研究一段时间,等猎人队在山上的据点建好后再带他去也不迟。”
“你不是要种菜园果园吗,这么闲?”
“少爷,你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你四下看看,这时节像是能种菜吗?现在田地里都养肥呢,这你也不用操心,成堆的草梗都烧进去了,保管来年土壤里肥力足够,想种什么都成,种花都成。”
反正她现在有了整个村子当做后备隐藏粮仓,不必亲自花时间花地盘去种。
许景忱:“……”
这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宋清初觑着他的脸色,忽然问:“你还生气吗?”
许景忱一怔,沉默了下去。
他自小身怀憎恨、厌恶、野心甚至杀意,唯独愤怒,是轻易不被允许的。
愤怒意味着无能为力,无能就会失控,而失控就意味着死。
就算许景忱真因为那晚发生的事心里攒出火气,这么多天过去,现在也早就漏干净了。
他只是……有些不知道该和宋清初说什么话。
高高在上的前太子殿下高冷了半辈子,运筹帷幄,一颗真心和他那些终年不见天日的手下似的,全都影子一般,轻易就会消融在黑暗里。
但他只是轻易不动,不代表傻。
如今想来,他在宋清初面前“失控”的次数太多了,之前他闭着眼睛当没看见,“九影”是他自己的人,自然不会多嘴。
现在来了个多嘴多舌而且混不吝的江妙,甚至不需要江妙多说一句话,只需要表露一个眼神、一点疑问。
便足以叫时刻自省的太子殿下弄明白自己的心了。
许景忱这辈子暗地里挖人心肝、刨人祖坟的缺德事做过不少,却是第一次自己动了心,对象还相当不凡——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村姑”。
突然出现,只对钱财开眼,其余全不放心上。
他暂时还没把住宋清初的“命脉”,没找着能将宋清初万无一失地锁在自己身边的把柄,于是只好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悄无声息地疏远着。
别扭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屁孩。
当然,许景忱自己不会承认,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自己这叫“敬而远之”。
可惜宋清初这女人没有个眼力见儿,放她自己玩,她还偏要一门心思地凑上来,分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蠢而不自知的女人”见许景忱半天不说话,便单方面觉得他应该是消气了。
虽然宋清初现在都没想明白,差点儿被一口咬上四天的人是她,许景忱为什么跟着瞎生气,但没办法,谁叫她看上了呢。
美人说的都对,美人做事别多问。
于是宋清初单方面将半个月前的事翻篇了,语气熟络起来:“你咋都不问问我提的条件是什么?”
许景忱木然地看她一眼。
感觉若是此刻给宋清初插根花里胡哨的尾巴,她能就地开始摇起来了:“什么条件?”
“我若是帮上了忙,你给我把我身上的毒解了,怎么样,不过分吧?”
许景忱脸色一变,心里划过阵阵钝痛,刺得他一瞬间白了脸色。
为什么要解药。
是不想再同他纠缠不清了吗?
宋清初想的则是:她现在不一样了,她想要得到美人的心,身上带点毒算怎么回事,名不正言不顺的,追人都显得动机不纯,叫人误会自己是为了解药。
所以她得先让自己清白了,然后堂堂正正跟人家谈婚约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上,一个带着说不出口的隐痛,一个带着跃跃欲试的期待,却又都殊途同归。
许景忱沉默的时间格外久,久到宋清初以为他根本没听见自己说的话。
“喂,少爷你……”
“不。”
“什么?”
“不行,我……”
院子里的风向忽然变了,知影从墙上滑下来,存在感十足地戳在了许景忱身边,叫他生生将好容易从血肉中剖出来的心里话给憋了回去。
他立刻恢复冷静,问道:“怎么回事?”
知影呈上一封密信。
那封信和桌上堆了一摞的都不一样,黑底龙纹,一看就不凡。
许景忱眉间笼上一层冰冷之气,将信接过来拆了,里面只有一句话:华容局将成。
这五个字像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将他从一腔痴心妄念里给捅了出来。
是了。
他想:自己现在是在悬崖上走钢丝,一步错便万劫不复,有什么资格将宋清初拘在身边呢?
许景忱嘴唇动了几动,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