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圆月辉冷，撒下了满地白霜，接着寒风又起，吹乱了人心冷暖，搅乱了一湖涟漪。
姜离伸手，将张君递来的一块血布接过收起。
她顺势给他把了个脉，毒素已入经脉，加之烈酒催发，大约还有半个时辰的工夫。
“上回，你同我说的那个故事才说了一半，今夜应该是近些日子难得的空闲时光了，继续说下去吧。”
“娘娘想听？”张君诧异了一瞬，“也好，娘娘想听，我便说下去。”
那一日，张氏两兄弟离开南庆，直奔北梁，刚到鹿城便入住了一家黑店，遭人偷窃，身上银票全被洗劫一空。
就在流落街头，被人追、被人打时，有一个蒙面的黑袍女子救了他们。
她给兄弟二人安排屋院住所，请人来洒扫下厨，衣食住行一律不苛刻，但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许他们离开别院半步。
又过了一段时日，张家兄弟实在是心里发毛，趁着黑袍女子来便想告辞，谁知黑袍女子竟说他们是北梁张氏皇族的后裔，是当今北梁帝的亲弟弟。
足足过了有三四日吧，黑袍女子带着他们去见了北境突厥的三王子巴鲁，巴鲁是个天生的侏儒，长了一副小眼睛、八字胡、猪鼻子、厚嘴唇，长相老气。
巴鲁说，他这次秘密入北梁京都，就是为了将皇帝老儿给拉下马，他曾经和张家兄弟的母亲杨氏有过一段交情。
但许久未曾联系，只知杨氏后来去了南庆长安，生有两子。其余的，便再也打探不出来了。
“我和阿臣是苦出身，一言一行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拼尽全力的活下去。三王子说，他愿意助我们恢复亲王之身，并且派遣人手和兵马助我们夺取北梁政权，他还知道好几件皇家秘辛，只要杀皇帝、废太子、覆萧氏、灭杨氏、诛姜氏。一旦张氏的皇家子嗣全部死绝，那么，前朝那些迂腐的大臣们便只能以我们兄弟为新帝。三王子说，他只求事成之后大开边界国门，广开贸市，能够让突厥与北梁子民互通有无，往来交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是呀，万一反悔呢？呵呵......万一反悔，那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其宰割！”说着，张君自嘲一笑，又喝了一口酒下去。晶莹的酒水顺着嘴角和喉结缓缓下落，一直流入衣衫之内。
这样简单的道理，哪怕是于市井之间奔走的三岁的黄口小儿亦会知晓，张君和张臣又岂会不明白？
只是，利益二字战胜了危险。他们所求的欲望，已远远超过了对于自己生命的重视。
“我和阿臣答应了突厥三王子的要求。后来，就在姜氏兄妹回京的那一日，黑袍女子带我们去了皇宫，见了张誉和云衡。”
张君的气息逐渐微弱，说话的音调也缓缓下沉，“谁料，那云衡竟也是个狼崽子，私下勾连北境，意图弑君，他和巴鲁显然是早有预谋，我们兄弟的命脉便又移交到了他的手中。”
张君扔了手里的空酒坛，转手又去拿另一坛，“后面发生的事儿，娘娘也大致都知道了......”
“阿臣他自幼便心思极重。心思重了，欲望也就愈发的深，我们明知，北境人一向言而无信，但还是想为了那泼天的富贵和权势去试了一试。我们明知，此事过后，或许是一场必死结局，却还是愿意去拼一次命。”
姜离曾经听过一句话，如果有两成的利益，人就会蠢蠢欲动。如果有五成的利益，人就会去冒险。如果有十成的利益，人就敢于冒绞首之险。如果有三百成的利益，人就敢于践踏世间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或许是醉了，也或许是毒性上脑。
张君往后方的圆木柱一靠，仰头将酒坛一饮而尽，身上的衣袍湿了个彻底，他笑道：“他是我弟弟，他想要做的，我就会全力支持。哪怕是死路，我也要先他一步而去，黄泉奈何桥上，可不能让别的小鬼欺负了他去......”
姜离陷入了许久的一阵沉默，她说：“你不是早就猜到我会来这么一出将计就计吗？论筹谋，你应该比张臣更胜，若你早一点将此事告知他，说不定，他真的会有赢的可能。”
“娘娘，您错了。我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阿臣他也绝无赢下此局的可能。”
张君说的极其坚决，目光亦是分外坚定。
他摇头，道：“好吧，就算他赢了，往后会怎样？我们兄弟二人的小辫子全握在突厥三王子的手中，就算一切都按着我们的计划进行，就算你们全死了，阿臣顺顺利利的登上了皇位，那也只会是一个被缚手脚的傀儡皇帝！”
“噗——”
张君心口一痛，吐了口发黑的血出来，他却不以为意的擦了擦嘴角。
“我们兄弟屈居人下，受人控制了一辈子。我不愿意再这样活下去，哪怕死，也不愿意。”张君忽而抬头望向姜离，眼中闪着点点泪光，他说：“娘娘，在这长达十几年的黑暗之中，只有您，也唯有您伸手拉了我们兄弟一把，您还给了我们重新再来的希望，是我们......是我们辜负了您的
一片好心。如今落得这番处境，更是自作孽，不可活。”
姜离双眸一沉，诚然，她当时给了张氏兄弟一大笔银子时，本就心存了两个目的。
一个是，若他们想要安居稳定，那笔银子足够他们一生所需。另一个，便是想要看看张臣，究竟还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
“阿臣......若能重来一次，我们兄弟好好过日子......成吗......”
话落，张君头一歪，手一软，酒坛从手中滑落。姜离伸手接住，将酒坛又放在了张君的身侧。
姜离又待了一会儿，直到夜寒加深，冷风刺得骨头发疼。
她起身，拢了拢身上披的狐毛大氅，为张君低头悼哀，呢喃道：“祝你，也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姜离出了皇宫，此时已是子时，北梁有宵禁，故而街道上没有一人。
她孤身走在空旷寂寥的街道上，通往四面八方的小路就在她的脚下，可一时之间，她却不知究竟该去何处，不知自己的归处究竟在何方。
她闭眼抬头，任由轻轻点点的小雨滴打落面庞，仿佛如此就能够洗去她一身的杀戮与血腥。
“姜离，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