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戈醒了。
跟她一起醒来的，还有整个院子里的人。
楼下绵长不断的警笛声像催命的判官，提溜着每个人的心脏，把大家从安稳睡梦中强行拉了出来。
莫戈半睁着眼，高烧之后的她反应还有些迟钝，但依旧可以听见邻居们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的声音。
很快，楼上楼下都有人开了门，趿着鞋子快步走下了楼梯。其他单元亦是如此，人们从房里走出来，汇聚到了院中。人声混合着喋喋不休的蝉鸣，院子里很快变成一锅煮开的米粥，咕噜咕噜糊成一团，让这个本就闷热的八月早晨变得更加让人烦躁。
莫戈没有拉开窗帘，但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楼下的样子：警察拿着衣物让人群辨认，大家先是交头接耳地讨论，不一会儿，其中就会爆发出尖锐的哭喊声，人们向他或她望过去，只能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惨白绝望的脸，或是匍匐在地不停耸动的肩膀与抽噎的呜咽声。
没隔一会儿，楼下的警察便按照惯例，拿着喇叭用如同机器人一般冰冷的音色通知：“大家看看，有没有眼熟的。”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些，嗡嗡嗡像极了一大群瞎忙活的蜜蜂。
见无人回答，警察面无表情地再次询问：“有没有眼熟的？”
蜂群嗡嗡叫着，却仍没有人认领。
隔了一分钟左右，议论声突然被一声凄厉的哭喊打断：
“妈、妈妈……那是我妈妈的外套！”
“妈妈……妈妈……呜呜呜！”
“哎呀，这不是三栋的司萼吗？”
“造孽哦！”
“啊？司阿姨她……”
“你说司萼又没爸，这下她妈又没了，她可怎么办啊！”
司萼？
莫戈睁开了眼睛，她记得这个总是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比她小四岁，就住在她家对门儿，从前常常缠着莫戈。但后来莫戈高中住校大学又去了外地，两人不常见面，关系也就慢慢淡了。
哭喊声与议论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人群上楼了，最后停在莫戈家门口，或者说，是停在了司萼家门口。有警察的声音，也有围观众人的声音，但没有了司萼的声音。莫戈听见有人开门，有人进了隔壁的屋子，有人打开了柜子和抽屉，然后人群又走出来，关上门，只在楼道里留下议论的余音与浑浊的呼吸，警察开着车离开了。
莫戈被吵得彻底清醒了，她顺手摸出了枕头下面的手机，上面只有一条未读信息，是妈妈发在家庭群里的：
“爸爸妈妈马上回来。”
莫戈看了眼发送时间：凌晨12点4分，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一团不安的阴云。
她朝门外喊了一声：“妈？”
“……”
无人回答。
莫戈心里一沉，又喊了一声：“爸？”
她给群里发了条信息：“我醒了，你们在单位吗？”
回答莫戈的只有她肚子的抗议声。
因为高烧，她从昨天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
莫戈从柜子里翻了一包速溶麦片，刚用水泡开，香甜的热气就迅速从杯中升腾起来，让她的眼前也变得雾气朦胧。屋子里除了勺子搅动马克杯的叮当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早上的那些骚动都已经消散，这让她突然有些恍惚——这个世界好像还是从前的世界，那个简单、平和，没有危险的世界。莫戈晃了晃脑袋，左手端着杯子，右手拿起手机拨打了母亲的电话。
现在已经早上7点了。
莫戈的父母在城西的研究所工作，单位离家只有半小时车程，但显然，他们根本没有回家。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莫戈握紧了手机。
从半个月前开始，蓉市的夜晚变成了吃人的妖怪。无数人离奇消失，现场只留下了受害人完整的衣物与部分随身物品，除了大滩的血迹外，本人却不知所踪。
官方至今没有通报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夜晚非常危险——当局已经在一周前发布了夜禁。一开始的时候，街道上还安排了一些巡逻的警务人员，但当第二天那些人也只留下衣物蒸发后，巡逻被取消了。
任何人员，禁止在夜晚时间外出，无论任何原因。
想着今天早上的事，莫戈的心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她的耳膜与太阳穴也跟着一阵一阵鼓动，令她变得头晕目眩。莫戈深呼吸了一口，还来不及冷静，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莫戈低头一看，来电人是肖岚，母亲的好友兼同事。
“喂……”
“哎？Tissi？你好点了吗？”
“我没什么事了，岚姨。”
Tissi是肖岚为莫戈取的英文名。
“你妈你爸安全到家了吗？昨天我们待了一天实验室，晚上才看到你发的消息，当时你妈就要回去，我说让她们打个电话，等天亮了再走，哎呀、拦都拦不住！我刚刚看到你妈昨
晚给我打了电话，但那时我手机没电了。怎么样？没什么事吧？你妈的手机怎么打不通，也没电了吗？快给她充个电，这坏女人，怎么到了也不报个平安！”
莫戈越听心越凉。
“岚姨……”
肖岚一听她的声音，便立刻明白了过来：“他们还没回来？”
莫戈捏着手机，点了点头。
肖岚焦急道：“Tissi？说话。”
莫戈这才反应过来：“嗯，没回来。”
肖岚沉默了半晌，开口道：“你在家等会儿，我马上过来。”
“好。”
“吃饭了吗？”
“嗯。”
“等着，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莫戈这才发现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摔碎在了地上，滚烫的麦片溅在她的脚背上她却浑然不觉。莫戈起身去洗了脚和鞋子，又找来抹布和垃圾桶收拾残局。她心里想着父母的下落，一不留神便被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手掌，血一下就涌了出来。
鲜红的颜色让莫戈脑中闪出网络上曾流出来的失踪地现场照片，大片大片腥红的血迹让莫戈胃里一阵翻滚，她赶忙跑到卫生间吐了又吐，把本来就空荡荡的胃掏了个干净。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被按响了，接着又是急促的拍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Tissi？Tissi？”
“你没事吧？快开门。”
莫戈原本在卫生间洗脸，听见肖岚的声音后连忙去开了门。脸上的水还没来得及擦干，顺着刘海滴到了脖颈里，让莫戈一个激灵。
“手怎么了？”
肖岚一眼就看见了莫戈手掌上的伤口。她只用创可贴简单包扎了一下，刚刚沾了水后又渗出血来。莫戈并没有觉察到，她身体的痛感总是来得比较迟钝。
“没事，刚刚不小心划破了。”顺着莫戈的视线，肖岚也瞧见了放在垃圾桶里那团包了报纸的陶瓷碎片。
“我帮你处理一下。”
肖岚说着进了门，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莫戈看了看时间，距离她挂断电话还不到二十分钟。
莫戈乖乖坐着，肖岚轻车熟路地找到医药箱，见到莫戈的伤口时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么深的口子，也不好好处理，你这孩子是真不知道痛。”
肖岚研究生毕业后在英国待了十多年，后来为了协助母亲的研究而回到了蓉市。她活泼外向，至今未婚未育，把莫戈当自己的亲女儿看待，用取英文名的事给自己安了个莫戈干妈的身份。
“警察来过了吗？”
“早上来了。”
肖岚的动作停了停：“……有吗？”
莫戈知道肖岚问的是什么，摇了摇头：“我没看到。”
肖岚缠好最后一圈绷带：“那收拾一下，我们去警察局。”
“说不定在别的片区。”
莫戈拿上手机和肖岚一起出了门，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最近的警察局。
这里热闹得像是周末的医院，停车场和路边都堆满了车。
肖岚把莫戈放在门口：“你先进去问问，我找个位置停车。”
莫戈点点头下了车，肖岚又把车窗放下来伸过头问道：“一个人没问题吧？”
“嗯。”
莫戈想要做一个让肖岚安心的表情，但嘴角怎么都翘不起来。
肖岚心领神会，并不勉强，柔声道：“去吧，我马上过来。”
现在进入警察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莫戈刚踏进院子，就像被扔进了新拉出海的渔网里，周围净是扑腾的小鱼小虾，唾沫横飞地手舞足蹈——这里全是失踪者的家属。派出所原本的人手早就告急，最近临时从社区里拉了不少志愿辅警帮忙。说是辅警，基本都是些退了休的大爷大妈，戴着袖章操着喇叭在主持着秩序。
莫戈认得前面那个盘了头发的人正是住在一栋的叶婆婆，忙挤了过去。
“叶婆婆，您好。”
“您拿着号稍等咧，大家都……哎呀，你不是莫戈吗？来，过来。”
叶婆婆把号码牌递给了旁边的辅警大爷，拉着莫戈到了院里的角落，压低声音道：“你一个人来这干啥？你爹妈呢？”
“我联系不上他们。”
“去你爸妈单位看过了吗？是不是加班了？”
莫戈摇了摇头：“已经问过单位了。早上警察来的时候我没看到，我想……”
“他们昨天半夜出了门？”
“……有可能。”
叶婆婆皱紧了眉头，爬满皱纹的眼睛里露出担忧。她是个热心肠，看着莫戈从小丫头长到现在，有时还会让她去自己家里蹭饭，和莫戈一家关系很好。
“把这个戴上。”叶婆婆思索片刻后，果断取下袖章别在了莫戈的手臂上，然后指了指派出所的后门：“从那扇门进去，上二楼，左手边第三间办公室，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