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天贾达理和柳岸柳反穿皮袄,脸涂草灰,碰到卜难斗他们抬着棺材,一溜烟拐进一条小巷子后,再没有出来。原来小巷的尽头有一处三合头院子,院子的西边就是村外。这是贾达理爷爷留下的宅院,贾达理不仅出生在这里,还在这里娶下媳妇,生下大儿子。
贾达理迷信,听邻村算卦的三撇子说,他们家什么也好,就是一侧靠村外,难以遮挡不测之灾。后来贾达理就在卜某某家对面建了新宅。那天卜杏斜大闹贾达理家,贾达理将大儿子贾诚信用被子裹了,就是转移到老宅的西房。西房共三间,与卜某某家不同的是两间作为外间空着,相当于现在的客厅。里间有一条炕,可睡觉休息,算作卧室。贾诚信被父亲关在屋里,活动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外间。贾达理他们住在东房,和贾诚信住的房子正好相对,其目的就是要监视他的活动。作为反监视,贾诚信即使是白天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这一天,柳岸柳做好饭,端出一锅热腾腾的玉米面窝窝,喊二儿子贾转过,三儿子贾来秀回来吃饭。贾转过就着咸菜狼吞虎咽吃了两个窝窝头,又从篦子上抓了两个,转身就走。
“这娃娃这几天是怎么了?吃上两个,还要拿两个?”贾达理看着贾转过疑惑地问。
“半大小子,吃塌老子。”柳岸柳边给三儿子贾来秀取窝窝头边说,“卜杏斜死了,卜某某也卧病在床,这事或多或少也与咱们家有关,是不是咱也应该去瞧瞧?”
贾达理正嚼着窝窝,突然停下来,小眼珠子转了几下,干脆地说:“不去。去了干啥?”
柳岸柳瞅了他一眼,说:“远亲还不如近邻。退一步,卜杏斜的死,卜某某的病,就说与咱没有关系,那也是邻居,对门当户的,不去瞧瞧也不合适。怕村里人笑话。”
贾达理又巴眨一下小眼睛,抿抿嘴,捻捻虬髯,说:“要去你去瞧。不过,也不能白去。卜杏斜那天拿的那块有血的布,你得偷出来。那是她和咱诚信的证据,没有它,就没有了关系,就能说她是无理取闹。她的死,就是自找的,活该,与咱一厘一毫的关系也就没有了。”贾达理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有点自信,“去。你说得对。应当去。”但去的目的截然相反。
“那怎么偷啊?我又不知道放在哪里?”
“成天你就能嘴上叫唤,让你具体做件事,你就笨。”贾达理看了一眼三儿子贾来秀,附到柳岸柳耳边嘀咕着。
贾诚信听说卜杏斜死了以后,悲痛欲绝,茶不思饭不想,常常对着卜杏斜的牌位哭泣。这孩子,长得像他父亲,额头宽,眼睛小,脸偏长,下巴尖稍微向上翘,也是给人一种文绉绉的感觉,书面上称为腼腆。这一天,贾诚信看到父母亲出了街门以后,又看着卜杏斜的牌位,泪如泉涌。哭着哭着,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祭妻文”三个字,然后继续写正文:
杏斜啊!我可怜的妻子啊!天不公,地不公。本该你在我面前撒娇情,你却让我挥泪顿足为你写祭文。呜呼,我可怜的杏斜可怜的妻啊!
一十六岁花样红,你却在村西大口井里撒人寰。怨之怨,父母不解我们的情,棒打鸳鸯成了阴阳人;怨之怨,我身单力薄难冲禁笼,眼睁睁看着你落入水坑;怨之怨,青梅竹马你咋不知我的心,一时不见你就冷了心。哀哉!这让我怎么度过漫漫余生。
杏斜,我可怜的妻子啊!噩耗传来犹如屋里塌了顶,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日日夜夜咽喉哽,坐卧不安刀剜心,从此后我孤苦伶仃成了寡人,日后谁再与我述恋情?回顾你一生多艰辛,没娘的孩子父亲拉扯长成人,千不该万不该,花儿刚开你就成了冤魂。阎王若知人间事,也一定把你捧为座上宾。
杏斜啊!我可怜的妻子啊!出殡那日我一定给你去送行!你敢作敢为永远激励我前行。杏斜啊!我可怜的妻子啊!为夫日后一定要孝敬,视你父亲如同我亲爹,和和睦睦一家人。逢年过节坟头面前与你叙旧情,让你九泉之下也安宁!
夫:贾诚信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一日
贾诚信一边写一边哭,唏嘘不已。古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贾诚信和卜杏斜虽然没有结婚,但毕竟同炕共枕,做了夫妻做的那种事情。在他眼里,卜杏斜已是自己的妻子。一夜若同床,终生应为双。贾诚信接受的是传统教育。
柳岸柳硬着头皮来到卜某某院里,透过玻璃看到屋里卜难斗、荣怀、贾双祥、卜耀武等人坐的坐,站的站,正海聊。
卜某某躺在炕上,身子下铺着那张黑灰色狼皮,额头上盖着一块迭成长条的白毛巾。柳岸柳“嘎吱”一声推开家门进去,不知道是他们聊得起劲,没人看见她,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她在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居然没有一个人理她。呆得久了,她听出他们是聊分田分地的事。有的人说分了好,有的人说那是不可能的事。其实,他们说的分地是后来实行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柳岸柳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渐渐发热发红。在金泊村,柳岸柳和贾达理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贾达理以文化人自居,高冷,少言,不怎么与人交往。柳岸柳脸皮薄,爱面子,与人和善,尤其是有捏花糕、蒸牛具
馍馍的手艺,谁家娶儿聘女,都要请她去帮忙,自然大家对她有几分敬意。而此时此刻,不仅毫无敬意,还有些冷落,她的脸冷一阵热一阵。篮子里提着两个罐头和一包饼干走不是个走,在不是个在,心烦意乱,站立不安。
卜耀武看出了柳岸柳的尴尬,有些耐不住,冲她笑了笑,“进来坐。”
柳岸柳脸上堆满了红晕,不自然地笑笑,趁机插话,“你们都在。”然后从卜难斗身后挤到炕沿边。
就在柳岸柳往过挤的时候,卜难斗站起来走了。紧接着,其他人也跟着走了。卜耀武看看柳岸柳,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说:“你有事,我也走了。”其实,他们都没有走,都窝在街门口,听里面的动静。
柳岸柳把篮子放在炕上,推了推卜某某,“他伯,他伯。”卜某某比贾达理大三岁。平常,柳岸柳就这么叫。
卜某某赤裸着上身猛然坐起来,青筋暴起,眼珠子急得掉出来似的,张着干瘪的大嘴喊:“啊!柳岸柳,你,你们害死了杏斜。”说着,伸出手,抓住柳岸柳的头发,拽,使劲地拽。
柳岸柳一边躲一边急切地说:“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反复重复着。她不是来惹事,她是来和解的。
卜某某根本顾不上听她说什么,拽着头发死死往炕上拽,柳岸柳拼命往后躲,俩人各用力,卜某某手里拽下一绺头发,柳岸柳倒在了地上。卜某某扔下头发,跃出被窝,翻身下地,照着柳岸柳的肚上就是一阵猛踹。柳岸柳“啊——啊,”地叫着,撕心裂肺。街门口众人听到喊声,冲进来,只见卜某某只穿着一个白面布袋缝制的短裤,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往柳岸柳怀里踹。边踹边喊:“还我杏斜。还我家杏斜……”
众人拉开,卜某某还气愤地说:“看我踹死你踹不死你?”
卜耀武去扶柳岸柳,柳岸柳哭:“不要扶,快叫我家的来。”
再说贾诚信把写好的《祭妻文》用剪刀剪成一个桃心的图案,跪在地上,划着火柴,将写有《祭妻文》的桃心纸点着,火在燃烧,纸在瞬间化为灰烬。贾诚信一边叩头一边念叨:“杏斜啊,今生今世无缘与你结为夫妻,来生一定要与你白头到老。你若有灵,就显显灵,让我心里也好安慰。”
贾诚信正说着,面前地上铺的方砖一顶一顶地往上动。贾诚信看着看着,有些害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杏斜,你是不是真的显灵了?你知道我胆小,你可千万别吓唬我啊?我保证以后给你多烧纸,多上香。”
砖还在动。突然间顶出一个人来,披头散发,满脸泥土,齐胸脯露在地外,压低嗓音叫:“诚信。诚信。”
贾诚信吓得往后退,“鬼。鬼。”
“我不是鬼。我是杏斜。”
贾诚信眨眨眼,“你不是死了吗?”
“我没有死。”说着,卜杏斜使劲往上一跃,整个身子出得地面,从怀里掏出那块白布,“看,这不是我们用过的那块布,上面还有我的血。”说着,抖落开来。
贾诚信疑惑,“可老人们说,天上飘下来的是神,地下钻出来的是鬼。”
“你摸摸我的下巴,有下巴的是人,没下巴的才是鬼。”
贾诚信上前摸摸卜杏斜的下巴,“你真是杏斜?”
卜杏斜点头,“我是。没问题。”说着,俩人抱在了一起。
贾达理背着柳岸柳急促地在街上边走边问:“卜某某是对你动手还是动脚来?”
柳岸柳头贴在贾达理肩膀上,脸色发黄,“你快走哇,问的些甚?”
“老光棍,放羊汉,我儿子死也不会娶你家闺女,气死你。”
“你快回哇啊。”柳岸柳在背上擂了他一拳。
贾达理气喘吁吁地把柳岸柳往炕上一放,柳岸柳就一下比一下着急地说:“快脱裤子,快脱裤子。”
贾达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反问:“现在脱裤子?”说完,又幽默了一句:“等不到晚上?”
柳岸柳又急又气,自己一咬牙,把棉裤脱去,裤衩被血染红一片,血顺着腿往下流,一道一道地过了膝盖。
“咋啦?”贾达理大惊失色。
柳岸柳“哇”的一声大哭,“闺女没了。”又说:“你老是不听我的话,你男人家不去,非要让我去,非要让我去,这下好了,那块布没拿回来,闺女也没了。”
“你看你,你看你,又说这个老是。这狗日的。我去找他。”
“不要去。”
“又咋了?”贾达理站住。
“卜杏斜死了,他也难受。”
“那……唉。”贾达理蹲下,两手抱着头思考了好一阵,“就你心肠软,就你好说话?人家欺负到你身上了,你还不让我找他算账。”
“能算个甚?你说你闺女没了,那在肚里,又不能脱了裤子让人看,谁信?人家闺女没了,那是活生生的,十六岁的黄花闺女,人人都知道。”
“那这气就白受了,打就白挨了,闺女就白没了?”
“那你还想咋?”
“看我把他宰了不?”说着,从锅台边抽出一把菜刀,气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