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达理家门开着,卜杏斜冲进院里,大喊:“诚信。诚信。”无人应答。又冲进屋里找了个遍,还是没人。然后一个人坐在檐台上,双脚乱蹬着“呜呜”地哭。
街上。众人又围了很多。卜难斗想去劝劝卜杏斜。董也牛拦住,“大家伙散了。没什么好看的。让她一个人静静,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贾双祥看时日还早,就用粪叉挑了一个箩头去地里拾粪。说起拾粪,颇为有趣。那个年代,牲畜拉在野外的粪便,都要有人拾回,交给生产队,按粪的多少记工分,以此来领取口粮。这粪施到田里,生长庄稼,人吃粮食畜吃秸秆,吃上在拉,来回循环。拾粪的工具就是粪叉和箩头。贾双祥太阳落山返回时,路过村口大口井,向下一看,水面上漂着一个穿蓝底白花棉袄的人。贾双祥扔下箩头,风也似的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跳井了。”
说是大口井。其实还不能称其为井。前些年,为了解决村里人的吃水问题,当时的大队组织社员在村西准备打一口井。可怎么也找不到泉眼,就方圆挖了200米左右的一个大坑。泉眼找到了,却没钱垒井壁,只在靠北的一侧垒了五六米长的石头台子,供人们挑水之用。贾双祥所说的跳井人就在石头台子下的水面上,距地面仅仅七八米。
地皮已经冻得铁一样硬,地下不冻,大口井里还是活水。
卜难斗在村里是个爱干活又热心的人。闻讯后,他和一干人拿着绳子竹竿等打捞工具跑来,大伙把卜难斗用人字套绑了,吊到水面。卜难斗用手一抓,只抓起一件衣裳来。又用竹竿在水里找,什么也没有找到。又用捞水桶用的三抓去抓,也没有抓到。
正在这时,有一个妇女尖叫道:“这不是卜杏斜的衣裳吗?”
有人附和,“她说她把阎王爷骂了个狗血喷头,阎王爷是什么东西,能放过她吗?”
也有人反驳:“那人呢?死了也应有尸首。”
“你不记得了。那年夏天,大有才想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没起来。二十天抽完水后,发现半个身子扎进淤泥里。”
“唉。年纪轻轻的,真是阎王路上没老小。”
“这娃怎么这么想不开,好死还不如赖活着。”
……
夜幕降临,寒风飕飕。卜某某赶着羊群回村,路过村口时,看见抽水机在“突突”地响,水“哗哗”地流了一地。坐在地堰上低着头愁眉苦脸猛吸烟的卜难斗见卜某某回来,扔下烟头,慢腾腾地走到卜某某跟前,“三哥,我家来了个锅头上的亲戚。我没地儿睡了,今夜去你家。”
卜某某挠挠脖子,思考,“我家还有杏斜呢?”
“蔡家庄生她的娘,今天来认她。母女相认,有说不完的话,就领她回了蔡家庄。说她家其他人也想见见杏斜。”
“这娃子。走也不说一声,让人劳心。”
卜难斗赶紧说:“她说来。但找了你半天,也没有找到。说是让我转告你,走好几天呢。”
“唉。抬举的究竟不如亲生的。几十年也培养不起个感情来。”卜某某有些失落,看着远去的羊群使劲地揉眼睛。
“也不是个那。人家也想啊,毕竟是人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让见见吧。杏斜说,就走几天。”
卜某某家的院子不大,正面靠东是三间平房,靠西有两间大小的地方空着,前面围了些木棍,上面搭了些树枝,算是羊圈。三间平房两间住人,住人的大屋当地人称其为外间。一间隔着墙留了一个门,与大屋相通,当地人称其为里间。里间朝院里有窗没门,放些粮油米面等杂物,相当于库房。卜某某放了一天羊,累了。两个人躺在被子里,卜某某一会儿就睡着了。
卜难斗翻过来翻过去睡不着,开始抽烟。黑暗中,那烟吸一口亮一下,红红的烟头映着卜难斗愁苦的脸。按辈分,卜难斗和卜某某是一个爷爷,同辈。卜杏斜死了,一大家族的人商量来商量去,怕卜某某一下承受不了,出个差错,决定先瞒着他。就找了个生母认女的理由,让卜难斗慢慢透露。卜某某也有个适应的过程。但没想到卜某某倒头就睡,还发出“呼呼”的打鼾声。卜难斗心想,罢罢罢,算了哇,明天再说哇。
卜难斗刚眯了眼,卜某某“呼”的一下坐起来,喘粗气。
卜难斗着急,问:“三哥。咋了?”
“我心慌。慌得难受。”据说,亲人之间是有感应的。
“刚才你不是睡着了吗?”
“突然心慌。睡不着,心慌的厉害。”
“那咱说会儿话?”
“说吧。”卜某某点点头,斜歪着身子睡下。
“三哥。你说,人的寿数是不是生下来就注定的?”
“你咋问我这个问题哩?”
“随口说说。没甚。”卜难斗也睡下,但还没睡稳,又爬起来,看看正在擂自己胸脯的卜某某,为难地说:“邻村有个娃死了,才18岁,他爹就没哭,说那是孩子的寿数尽了。还说早死早转生,辈辈活年轻。”
“放屁。”突然间,卜某某又坐起来,“咚”的一声,拳头把炕擂得猛
响。
卜难斗吓了一跳,卜某某活了四十多岁,从来都是唯唯诺诺,人云亦云,与世无争;从来没有与人顶过嘴,说过粗话。别人叫他卜某某也好,老整也罢,既不恼也不怒,顶多翻个白眼,算作回应。刚才骂卜难斗“放屁”那是最狠毒的话,也是破天荒的。可见,卜某某对卜难斗说的那套理论并不认可,才发那么大的脾气。
卜难斗自知没趣,钻进被子,把头一蒙,开始谋算能让卜某某接受了卜杏斜死亡的理由。突然间,卜难斗又想到了一招,那就是命。命,这东西,在金泊村,可以解释一切。生男生女,那是命中注定;贫穷富裕,那是命中注定;生老病死,那也是命中注定……总而言之,人一生的吉凶祸福、荣辱盛衰,生死离别……都归结于命。在金泊村,命是由老天爷安排的,任何人都无法扭转。卜难斗有过一阵小小的惊喜,漆黑的夜里,他的眼睛一亮,推了一把卜某某,“三哥,你认不认命?”
“你今天咋了?老是问一些奇离古怪的问题?”
“睡不着,和你闲拉呱。”
“命?不认。”卜某某反问,“有人说我膝下无子女,杏斜不就是我的闺女?”
“我信。你也知道我姥爷,好歹也是清朝的知府,虽说那官是捐的,但我姥爷有钱啊。福寿山千亩林场,那是我姥爷的。葵花城开得大小药铺,那也是我姥爷的。我姥爷,那在当时,是有名的红顶商人。富的不得了,光老婆就娶了六个。可后来,打仗,我姥爷躲进黎民城,得了一场霍乱病,没了。这就是命。那时,我娘才两岁,我姨还是遗腹子。”
卜某某没有说话。
卜难斗继续说:“一个人一个命。像我,那一年有个下煤窑的指标,我那锅头上的不让去,怕煤层塌下来死在窑里。可去了的人都活得好好的,还成了正式工,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呢!这就是命,咱就是打土坷垃修理地球的命,受罪的命,没当工人的命,拿工资享福的命。”
月亮渐渐爬了出来,屋里有了些淡淡的光。卜某某翻了两个身,又趴下,开始用烟锅抽烟。嘴里吸一口,烟锅里红一下。每吸一口,卜难斗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表情,看有什么样的反应。吸了几口,卜某某在炕沿上“叭叭叭”把烟灰磕掉,“不信。正因为我不信,才抬举了杏斜。”
“你平时也不是个这,今天怎么这么犟呢?”
卜某某不愿和卜难斗多说话,翻身进入被子里。
卜杏斜死了,卜难斗也很难过。在他们这一大家族中,卜难斗和卜某某走得最近。卜某某的外号老整,显然是有贬低卜某某的意思,也不知是谁叫开之后,众人跟着叫。但只要让卜难斗听见,就日爹操娘地骂他个底朝天。卜难斗也很辛苦,对村里人上三辈像箅梳一样箅了一遍。谁敢叫卜某某老整,他就揭谁家的底。卜杏斜懂事后,他就把这一招交给卜杏斜,谁叫她爹老整,她就挺起胸脯专拣歹毒的话骂,遇上厉害的,骂不过,就扑上去用头撞,用嘴咬。村里人胳膊上留下牙印的,均出自卜杏斜之口。所以有人说,卜杏斜是卜难斗带坏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卜难斗对卜杏斜有一定的影响。
卜某某早上从各家各户吆上羊,夜幕降临的时候回来。走的时候背上一个水壶,两个窝窝头。夏天,就是那凉水凉窝头。冬天,架上火,窝头一烤,冷水一热,就是一顿午饭。卜某某放羊这么多年,练就了一手好鞭功。只要野兔、黄鼠等小畜生从他身边蹿过,他一扬鞭,“啪”的一声,这些小畜生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他将这些小畜生从头上划开一道口子,两手一撕,皮是皮,肉是肉,去了五脏,放到火上一烤,外焦里嫩,分外好吃。最有名的是,1974年的初秋,卜某某竟然用羊鞭,把一只狼给抽死。他的事迹还上了当时县里的小报。原标题找不上了,有些文字还保存在县史志办:
……金泊村西南的红门山坡上,卜某某放牧的羊群正在吃草。突然,一只恶狼,从山上冲下来,扑向羊群。这时,卜某某眼疾手快,手持羊鞭,照着恶狼就是一鞭。恶狼吃痛,心想,遇见了劲敌,就调转方向,向卜某某扑来。卜某某站定,待恶狼快要扑来时,又是一鞭,抽在恶狼的头上。恶狼“呜”地叫了一声,后退几步。那绿莹莹的眼睛里发出仇恨的光,蹲在地上,尾巴把地打得“砰砰”响,黄土扬起老高。这时,羊群受惊大乱,卜某某“嘶——”的吹了一声口哨,四处乱蹿的羊停下来,看着卜某某“咩咩”地叫,似乎在为他捏着一把汗。
恶狼吃亏以后,调整战术,开始绕着卜某某转,由慢变快,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卜某某有些眼花缭乱,恶狼见时机成熟,照着卜某某猛扑过去。卜某某躲闪不及,向后一仰,头挨地,形成了一个弓形。恶狼用力过猛,本想咬断卜某某的喉咙,结束这场战斗,吞下这块肥肉,却不想用力过猛,越过了卜某某的身子,扑了个空。
恶狼重整旗鼓,调转身子,两眼射着愤怒的光,死死地盯住卜某某。卜某某右手握着鞭杆,左手捏着鞭梢,看着恶狼的一举一动。恶狼吸取教训,这一次没有直扑,而是呈Z字形,拐着弯子跳跃着逼近卜某某。卜某某也不后退,也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