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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责任

《琵琶颂》首演之后,声名远播,远胜于当日《西风曲》。

就像当日阿宛的戏言,圣上连颁了三道和亲的旨意以及契丹可汗与燕郡公主的十里红妆送嫁,是为这出戏的上演提前做了预热; 那么不久之后宁月公主与代国公主二人同日出嫁的盛况,以及在丹凤楼外二位公主的对话,更让《琵琶颂》仿佛成了一则箴言。

那日,由岐王李范为执礼官,在丹凤楼外为两位公主授公主宝册与通关文牒, 再将她二人分别交由突厥与吐蕃的使节,登车,启程。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但在使臣将她们二人引上七宝油壁车时,那年方十六的宁月公主突然嚎啕大哭,怎么也不肯上车。

宁月公主其母金城长公主只生了这一个女儿,自小千宠万爱长大,从未离开过母亲一日。今日,她回望城楼已不见母亲身影,已是惶然,看看身边这些衣装古怪面目丑陋,一身油脂味的突厥使团,再想想去国万里,嫁给一个年近六十卧床不起的老头,顿时心生绝望,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车轮上。

一旁的嬷嬷吓得失语,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那代国公主正准备和吐蕃王子葛尔钦牵手登上马车,听到这边的嘈杂之声,二人都停下冷眼看着。代国公主瞥见葛尔钦脸上漾出不怀好意的笑意,先是一愣,尔后咬了咬唇,几步上前,拉住了宁月,狠狠道:“这里谁都有资格寻死,除了我们两个!“

宁月被代国的狠厉眼神吓到一愣,尔后又狠狠瞪着她骂道:“ 你这个再蘸妇!你想嫁人你去嫁!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为何要送于狼口!“

像是为这句话做注解似的,她抱住车轮的这部七宝油壁车上,插着的正是突厥国的狼头旗,此时正在迎风猎猎舞动,狼仿佛活过来了一样,血盆大口分外狰狞。

宁月抬头看了一眼那狼旗,更是眼泪直流。

代国公主伏下身,扳正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我生于皇族,锦衣玉食多年,所食一膏一粟,皆为万民供养; 所住一砖一瓦,皆为天下赋税徭役。你自幼长于深宫,而我却曾离京万里,见多忧难。你这样胡闹,天子一怒,便是血溅千里!如今大唐虽是盛世,亦有强敌环伺,若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十室九空,可是你所乐见? 你贵为公主,就不能只享公主的富贵安匿,却忘记了公主的责任!男子且以身报国,我们女子,亦要有所担当!”

宁月慢慢收住了眼泪,可身子仍在忍不住地颤抖,哀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代国长叹一声,轻道:“你常与阿娘去礼佛,你可曾听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一声佛语,终于让宁月苍白着脸,慢慢站直了身子。

一行热泪从代国公主脸上滚滚而下,她却笑着,为宁月整了整衣冠,抿了抿鬓发:“宁月妹妹,万水千山,此去珍重!无论如何,好好活着,为大唐,也是为自己!”

说罢,代国公主转身而去。

此时,突厥使臣沙奔一脸怒气地领着岐山李范而来,却见宁月公主全然不是沙奔所描述的觅死觅活的样子,而是一脸恬静,衣饰规整地地立于车旁,看到他们来了,只平声道:“ 沙奔大人,孤还等着您送我登上这车辇,切莫误了吉时!”

岐王拂袖而去,沙奔亦不好发作,只好伏身躬送宁月公主登上了车辇。

终于,这两部载着公主的七宝油壁车,并着数十车的嫁妆与随从,浩浩荡荡向着西北方向驶去。这两位公主,以自己的纤柔弱质,为大唐换来了数十年的和平,却也如同她们的前辈们一样,至死没能再回大唐,终生不见长安。

而她们俩的这一番对话,恰被当时在场的侍卫与婢女们收入耳中,口口相传,成为长安街头巷尾处人人传颂的佳话。人们感佩公主的大义,更蜂拥至西风楼一睹《琵琶颂》,以这台上的圆满故事,聊以慰藉那些去国万里之外的公主们。

有人走出皇宫,也有人走进皇宫。

穿着宫女服的阿宛垂着头,跟着李龟年,走在一条宫中小道上。

她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跟着李龟年,冒险来这掖庭里见扈五娘呢?在西风楼里数钱不好嘛?她如今怎样,又与她何干?

天色昏暗,她看不见这宫里的景色,只看到李龟年赭色锦袍的一角在夜风中翻动,他们脚下的地由整齐油亮的青砖地,到凹凸不平砖缝中漫长着野草的小路,最后停在了一个满铺着细碎小石子的地方。

李龟年 轻道:“就是这里了……”

阿宛抬起头,入眼的是一个残破的宫门,看得出也曾金雕彩绘过,只不过油漆脱得脱,褪得褪, 倒更显得凄凉。门口两盏晒得旧旧的宫灯在风中轻晃,光越发模糊,那宫墙上、地上仿佛有些黑褐色的污垢,看得不真切。

阿宛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宁可看不真切。

只听李龟年有节奏地轻击了三下宫门,一会儿,那宫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风和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与腐臭味一起飘了出来。

一个皱着脸横着眉的老妇人探出头来,见是李龟年,便把门开全了,笑道:“李大师,又来送药?……可快去吧,她今日烧得有点迷糊……”

宫灯摇曳的光影中,阿宛只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比哭还难看,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老妇人见他身后还有人,笑意顿敛:“怎么还有人?”

李龟年笑笑:“这是她的妹子,也想见见她……”

老妇人皮笑肉不笑道:“也行,不过今日要进这个门,那就是两个人的价……”

他会意,往她的手心里塞进了一个金带钩,沉甸甸的,那老妇人猝不及防,连着胳膊都往下垂了一垂。

这份量,让她相当满意。

她二话不说,打开了门笑道:“快进来吧!”

此时,却是阿宛在逡巡着,迟迟不敢迈出这步。

李龟年拽了拽她的衣袖,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似的,叹气道:“去吧!你这脾气,若不问个明白,这辈子都会不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