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边,王维和裴迪,眼看着大戏落幕,人群散场。
曲终人散,难免会有萧瑟之感,倒不如戛然而止了。
王维默默伫立一会,转身对裴迪道:“怕是阿宛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们先回吧!“
说话间,他们雅间的布帘被掀开,一个戴着帏帽,身着鹅黄素云锦襦裙的高挑女子挑帘进来,先是怔了一怔,尔后欣喜道:“摩诘,果然是你!“
王维听着这声音确是有些熟悉,却不敢认。
裴迪这时反应倒快,已经摆出了要看好戏的样子,抱着手不停地打量着二人。
那女子自顾自撩起了面纱,露出一张白如积雪目如寒星的俏脸,含情脉脉地看着王维,脸上两点金钿在酒窝中闪动:“摩诘,两年不见,竟不认得我了吗?“
王维回过神了,敛起了最初的一丝慌乱,拱手道:“原来是卢家七娘子,幸会 ……”
卢七姐脸上的笑意冻住,眼里快要涌出泪来:“摩诘……你我竟如此生分了?”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嬷嬷见她有些失态,用力咳嗽了好几声。
卢七姐心生不悦,回头冷冷道:“我与王家小郎君说几句,你们先出去。”
这时,她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裴迪,眉宇清扬,目光炯炯,正抱着臂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竟在陌生男子面前自己掀起了面纱!
卢七姐脸上一红,却被他调笑的神情激起了性子,便索性昂起了头,狠狠地用眼风扫过他,冷声道:“这位郎君,我与旧识有话要说,还请回避!”
裴迪听王维说话,已然明白,眼前这位女子必是当年与王维定过亲的范阳卢家女儿了!据说当年卢家借王维落榜之事为由退了亲,她倒是觅死觅活闹过一阵,至今尚未定亲,看来亦是一个娇蛮的女子。
此时一见,倒是不虚。
裴迪被她冷言相激,不由吐了吐舌头,放下了要看热闹的心,转身在外走去。
不料,王维却抬手拦道:“裴兄弟,我与故人叙旧,无事不可对人言,你无需回避!”他又向着卢七姐,柔声道:“七姐,你也不必让嬷嬷出去……自是为你好……”
卢七姐听他唤了二人自幼相识时的称呼,心中有些宽慰,声音不免软了下来:“好……前些日我听二哥说起西风楼的《琵琶颂》戏文精妙,正是由你摩诘所出……我这才央了二哥一起带我过来,想着……在这里或许能见到你……”
她声音越说越低,俏脸上飞起一片红云。
话到这里,这里的几人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裴迪心中五味杂陈,既是同情这女子,亦是自怜,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王维此时心中苦不堪言。
当年退亲之后,她不仅给他写信要说要等他,甚至还打听到了他住在国子监,偷偷从洛阳到长安来找他……也亏那日遇到她的人是晁衡,他知道王维与阿宛一往情深,故意撒谎说他不在。她扑了个空,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本以为他搬到了道政坊之后,更无相见可能 ;没想到,竟是在这里遇到了!
果然,她抬起头,轻声问道:“摩诘……你如今住在何处?“
王维一滞,微微有些窘迫。
卢七姐只当他害羞,又道:“我如今住在二哥哥的侍郎府里。记得听崔姨母说过,你往日最爱吃洛阳贞和坊的玫瑰脯子,我从洛阳带了好多过来,也给送你一些……算是你阿娘当年指点我琴艺的小小酬谢……“
好家伙!把王维的阿娘都搬出来了!
裴迪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脸坏笑地摸着下巴,兴致勃勃。
王维实在推不过,灵机一动,重重地叹气道:“七姐,去年我外爷逝世,齐国公府被卖;我又因为落榜,如今被国子监舍赶了出来……如今,正住在东市一间小小的客栈里聊以度日……你……“他看了看她身后一个一脸夷夷的嬷嬷,轻道:”你身在闺中,身份矜贵,实在不适合去那里……“
卢七姐眼睛却红了:”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年你不容易……我……”
她还想再说,却听到背后一个略带怒意的声音传来:“七姐儿……你胡闹些什么!”
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相貌端方的锦袍男子匆匆而来,正一脸愠怒地看着七姐和王维,身后跟着七姐带过来的一个嬷嬷,正紧张地不时拿眼瞟一下他们。
原是这嬷嬷见管不住自家女郎主,去搬救兵了!
七姐回头看见那男子,怯怯地喊了一声:“二哥哥……”
那男子背手站定,瞪了一眼七姐,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又盛气凛人地打量了一眼王维与裴迪,随便拱了拱手,道:“王家十三郎,好久不见!”
王维客气地回礼道:“卢二郎,还未恭贺高升!”
卢二郎皮笑肉不笑道:“哪里比得上你这样的风光!虽说春闱落了榜,却有梨园名伶投怀送抱,如今,又为这歌舞场里写起了大曲……王家十三郎,你虽于仕途无益,可这风流满长安,指日可待!”
这样刺耳的冷嘲热讽,听得裴迪和卢七姐都微微变了脸色,卢七姐更是轻轻扯了扯他背后的衣袖哀求:“二哥……”
王维却是淡定自若,从容道:“卢二郎,当年你在韦庶人旗下鞍前马后,虽屡考不中,亦得了举孝贤,赐同进士出身; 如今又借着为玉真公主修玉仙观一事连升三级,晋工部侍郎,这般捭阖纵横,左右逢源,摩诘自叹不如!”
“你!”卢二郎正当春风得意,耳边尽是阿谀奉承之语,没想到这小小的落魄世家子,竟敢当面讽刺,一时气得说不出话。
他扭头看到卢七姐一脸哀求神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卢七姐本就貌美,当年父亲好容易与王家退了亲,本是想把她送到岐王府上好借机攀附,谁知这素来乖巧的妹子竟换了个人似的,一哭二闹,宁死不从 ,拖到了今日还未定亲。今日带她来西风楼,是想来钓立节王薛崇简这条大鱼,不料她竟自作主张,来找王维了!看来,她对这小子仍不死心!
想到这里,他对着七姐咬着牙骂道:“不知廉耻!竟在这里做出幌子来!”
他看也不看卢七姐滚落的眼泪,一把扯着她的袖子拖着向外走去,两个嬷嬷也碎步跟着去了,只留下一阵断断续续的哀泣声。
这一场戏,终于也落幕了。
良久,裴迪叹了一声:“这卢家……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王维冷笑一声:“你今日算是见着了……这五姓七宗,气数已尽!”
裴迪甚少见王维这锐利模样,不由上前拍拍王维肩膀,赞许道:“摩诘兄,好样的!你竟有这般风骨!平日里只觉得你小心翼翼,拘谨木讷……没想到,竟是这样潇潇而立的君子骨,宁折不弯!我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
王维哭笑不得道:“十三郎,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
二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并肩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