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时分,裴迪这才失魂落魄地乘着马慢慢踱到了东市的客栈里。
他刚刚下马,便有一皂衣小厮抓着他的缰绳,急道:“这位小郎君!你是跑哪去了?”
裴迪原本就心情不好,只把那缰绳一甩,看也不看他,大踏步向里走去,嘴里骂道:“要你多事!”
小厮碰了一鼻子灰,恹恹地小声嘟囔道:“哪个贵人家的小郎君,脾气这么大,竟还住在这几贯线一日的客栈里!?”
唠叨归唠叨,他掂了掂褡裢里阿宛给的沉甸甸的铜钱,还是忝着脸跟了上去,对裴迪陪笑道:“小郎君,我哪敢管您的行踪,是今日有一个神仙般的女郎君,在这里等了你半日!半个时辰前刚走!她让我转告你,今晚务必到西风楼找她一趟!”
裴迪正箕坐在席上,从案上瓦罐里倒了水,也不管干不干净,咕咚咕咚地仰头干着,乍一听那小厮所说,惊得一下站了起来,水洒了半身也不顾,攥着那小厮的胳膊连连追问:“她竟等了半日?刚才已经走了?让我去西风楼?”
他习武之人何等力气,直把那小厮攥得吱牙裂齿地直叫唤:“小郞君!小祖宗,你可轻些!”
裴迪这才回过神,忙道歉着松开了手。
那小厮白着眼道:“ 亏着那天仙一般的人,竟等在这小客栈里等你等了半日!你且去吧!”
裴迪喜不自胜,连声应着,几步迈到客栈门口。
他张目一看,西天早已铺开了鱼尾一般鲜红的晚霞,便立刻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越过人群快步向着那曲江池畔奔去。
从渭水回来的那一路,裴迪想着哥舒晃最后那一句话,心中千回百转。
少年时的喜欢,往往便是一瞬间的事,而他已经记不清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
开始得浑然不觉,他更不想结束得也如此无声无息。
……她的万般柔情,可有一点是为了他?
他猜不透,也想不明白。
直到,那个小厮告诉他,她在西风楼里等他。
西风楼!在王维还没有再次出现在她生活的时候,那里便是承载着他与她二人梦想与抱负的地方!
哥舒晃说得对,他们俩才是一样的人!
裴迪想到这里,不由快马加鞭,向着曲江池畔的那座琼楼赶去。
离西风楼还有一箭地时,他便隐约觉得今日有些不对,向着那个方向去的华贵车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竟让那院前的林萌道挤了个水泄不通,正有人忙前忙后,帮忙排着队一辆辆引去。
骑马的郎君们还好,那些坐着香车的艳妇中,在夏日无风的林子中等上一会,便沁出了香汗,一时间这林中都飘起了一阵阵不寻常的脂香油粉味。
裴迪侧身看向马前一位戴着硬纱幞头簪着茉莉花,身着银纱素锦的少年,问道:“敢问这位郎君……今日前去西风楼的人会怎么多?”
那少年正伸长着脖子不耐烦地向前张望,听有人问,便略略扭头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竟不知?西风楼半年之后又出了新戏《琵琶颂》,今日首演!前几日彩排时就有人瞥到几眼,说是比当年的《西风曲》更胜一筹呢!”
裴迪一怔,喃喃道:“就是今日吗?她找我是为了……”
少年见裴迪表情像是茫然不知,便有了兴致,热心地介绍道:“就是今日!你来得可及时!据说这西风楼换了新楼主,竟是一年轻貌美的西域女子!今日推出这新戏同时,我们也能一睹新楼主的风采呢!“
不用说,这个新楼主,必是阿宛无疑!
她终于想明白了,不再隐藏她的光芒了!
裴迪咧开了嘴大笑着,向着那少年拱手道谢,狠狠一甩缰绳,那乌云马顿时拿出了当年在沙场上腾挪的功夫,左右横跳几下便越过了前面几人,离着楼门越来越近了。
那少年呆呆看着,自言自语道:“竟如此急色?
正在这时,斜刺里冲出一个满头大汗的圆胖少年,张开双臂挡住了裴迪的马,正是安禄山。
裴迪立马勒紧了绳,乌云马前腿直立,几声长嘶,这才勉强收住了势,在原地踱行,那安禄山亦灵活地往右一躲,倒是安然无恙。
二人都同时脱口而出骂道:“你找死啊!“
安禄山自六岁起就混迹于羊马互市,对马匹自是行家,他见这匹乌云马个高腿长,毛色油亮,骨架匀称,端的是名贵马,不由迟疑了一下。
他再定睛一看,那鞍具却不甚华丽,座上那少年一身风尘仆仆,袍子亦是半新不旧,半点金银玉宝也无,便鄙夷地上下打量着他,哼道:“我们楼主说了,这车马要一辆辆过,不得乱了次序!你且等着吧!“
他们说话间,一个穿着金吾卫鳞甲的将士亦纵马越了过来,泥金琉璃马鞍上的铜铃,马络辔间垂饰的杏叶之属叮叮咚咚汇响成一片。他一脸傲气地扫了安禄山一眼,淡淡地说道:“迟了,让我进去。“
安禄山立刻仰着脸笑道:“原是立节王殿下,快请快请,往这边!”说着,他自作主
张地将乌云马头一偏,让出一条小道来,那立节王薛崇简看也不看他,纵马而去。
裴迪气结,用鞭柄指着他的背影质问道:“那他怎么先过了?”
安禄山冷笑道:“你竟不认识立节王?”
裴迪一挥鞭子,刚想说我裴迪怎会不认识,那喉间突如被掐住了一般,再说不出话。
如今,他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罢了。
安禄山见他脸上闪过浓浓的悲凉,心里倒是升起一丝丝善意,斜睨着眼说道:“这位郎君……别说我没提醒你,当年《西风曲》一席座金便是一两银子,一日只限百席; 《琵琶颂》虽未限定人数,亦是每日售完即止……我看你不像是能拿出一两银子去看戏的人,倒不如……甭去凑这个热闹吧?“
裴迪苦笑一声,看了一眼锦绣交辉的巍峨楼宇,垂头落寞道:“我等会吧……“
“裴迪,裴迪,是你吗?“远远的,有一声仿佛天籁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声,急急向这边而来。
裴迪抬眸看去,正是阿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