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听他这样说,倒是想起一件事,绽开笑颜道:“爹爹,前些日,户部的人已经将我的身契还给了我,我也搬出了梨园,住到了西风楼……”
李成器诧异:“这么快?“尔后又拊掌笑道:“这三郎,也算是个言而有信的磊落之人!这笔买卖,我是相当合算!”
阿宛撇嘴:“他竟也肯吃亏?”
李成器敛了轻浮神色,郑重道:“人人都有自己最看重的东西,权势于我如浮云,于他却是……”他不再往下说,只咧嘴笑道:“总之,阿宛,你我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你我父女二人,今日一起告别了槛花笼鹤的日子,可喜可贺!“
说着,他举起了茶碗,向着二人道:“今日以茶代酒,贺一贺吧!“仰头一口喝下。
阿宛与王维相视一笑,亦干完了杯中茶。
“扑哧“一声,阿宛没料到自己做的茶竟如此咸涩,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狼狈不堪。
她抹了抹嘴,余光看着他们二人蹙着眉喝下的样子,禁不住笑出了声,惹得另外二人也笑了起来,久久停不下来。
他们三人皆想:好久没有这样痛快笑过了。
这一日,仲夏清晨,长安西郊,渭水河畔。
裴旻将军的坟,在了裴家祖坟一个角落里。裴家世代高门,百年来拜相17人,裴旻既不为当今圣上所喜,又无出息的子嗣承蒙,只是这个庞然家族中不起眼的一位。
他草草落葬,坟前纸马风钱或被吹得东倒西歪,或被露水打湿,一片狼藉。
此时,却又有一堆金纸香烛燃起,青烟袅袅飞升。
裴迪与哥舒晃二人,正在这坟前祭拜。
裴迪身着重孝,着疏衰裳、冠白布缨、布带疏屦,连着他的那匹乌云马上都系上了麻布条子。他解下背后的赤霞剑,抚了抚身上系着的那个柳叶荷包,悲声道:”阿爹!我和我阿娘一起来看你了!“
这些时日他在众人面前撑了许久的满不在乎,今日一见到爹爹简陋的坟造,终于再也撑不住,伏身在坟前号哭不住。
哥舒晃亦戴着白冠,与他一起在坟前叩首。
哥舒晃一边跪拜,一边喃喃道:“裴将军,我终于有脸来看你了!今日早上我们得了消息,说是那霍达尔到了潼关之后便被擒拿住了!连那契丹的李丹达也修书一封,道明了他与突厥勾结埋伏使团一事。您当年所说的四大罪状,他全认了!那狗……李隆基还算不糊涂,已经判了他斩立决,让他下去给你磕头!“
他越说越激动,想到那日眼睁睁看着裴将军以死相谏,才换来今日祸首伏诛,不由又悲又恨,涕泪交加,扯着自己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
裴迪听着他在身后哭得泣不起声,却慢慢收起了泪意,挺直了脊梁,平声道:“爹爹,我到今日才明白你的大义……阿娘与你舍生赴死,即了为是保全我,更是为了保全裴家军,保全无数边境无辜百姓……我裴迪,永志不忘您的嘱托!“
他重重地嗑了几个响头,起身牵着他的乌云马,头也不回地慢慢走远。
哥舒晃亦起身告别,跟着裴迪走去,一路无话。
这一片靠近渭城,原是秦朝都城,千载悠悠后,当年阿房宫的胜景早付之一炬,半片残砖败瓦也无,只有渭桥的柳色青青,由汉至唐一贯如此。
此处亦是西出长安的必经之路,朝阳照耀着水边的垂柳,柔媚的长条在金色的粼粼波光中闪烁明灭,被送行之人攀折下来送到行人手中,愿能留下。
裴迪突然想到,他曾经带着阿宛在这里送别哥舒晃流放至冀州,当日情形,历历在目。他扭头向哥舒晃看去,见他目光闪烁,想必亦是想起当年之事,二人一起朗声笑了起来。
哥舒晃又抹了一把不知是哭出来还是笑出来的眼泪,咬牙道:“直娘贼!每次在长安,都有事戳人心肝,恨不得远远离了才好!不管是在冀州,还是在契丹,都比这里快活!”
裴迪怔怔不语,良久才淡淡一笑道:“此之良药彼之砒霜,多少人打破头,都想到这长安搏一搏功名利禄呢!”
哥舒晃不屑地撇了撇嘴:“别人我不管,反正你,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想起一事,伸出大手拍了拍裴迪的肩膀,面色凝重道:“裴兄弟,你……你为何不回裴家去?你们裴家树大根深,叔伯们再不济,也能重新为你谋个职……你为何,连裴将军停灵都不露面?……惹得族老们要把你除名,闹得人尽皆知?”
裴迪慢慢抬起头环顾着远处的荒原寒山、咸阳古道、秦宫汉阙,悠悠叹了一口气:“要大家都知道才好呢……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去做我想做的事,不至于牵连九族……”
哥舒晃先是不解,待想明白了,浑身如被一道裂雷劈过,霍然放下了手,颤声道:“那个……报仇的念头,你竟还是未消吗?”
裴迪嘴角动了动,只是冷笑,却是无话。
这几个月经历,他比原先消瘦了些,眉骨英挺,轮廓分明,个子越发显得颀长,长年习武造就的蜂腰鹤形,将一件
极普通的半旧圆领缺胯袍子也穿得格外好看。只是那眼神沉静不波,再不似当年那个不识愁滋味的长安少年郎了。
哥舒晃心中不忍,犹豫着劝道:“原先我也恨得慌……可如今这霍达尔伏了法,裴家军的兄弟们被编入了骑兵营,亦未曾被苛待,张远兄弟如今也被提拔,做了幽州守备……可见这李家三郎,还不算太糊涂……”
裴迪见他表情沉重,挑了挑眉,拍着他肩膀道:“哥舒大哥,你放心,我爹娘为我做的,我都明白!兄弟我不是一个莽夫……新仇旧恨我都记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这才放宽了心,长吁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踏歌声,他们远远望去,那桥头杨柳依依,正有几人饮酒赋诗,折柳高歌,引得那负剑牵马的离人一直逡巡不前,频频回首。
哥舒晃嘿嘿一笑,一抖缰绳翻身上马,对着裴迪大声道:“好兄弟,我们就此别过,不作那娘们唧唧的送别样了!兄弟我现在便离了长安伤心地,去奔赴我向往的万里河山!那里还有我的父亲在等着我!“
裴迪拍拍他的马鞍,仰头笑道:“就喜欢这样爽快!一路山高水长,一切小心!“
哥舒晃点点头,突然俯身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不要错过阿宛姑娘!你们两个,才是一样的人!”
话音未落,他直起身,一鞭抽在了马上。马儿长嘶一声奔蹄向西奔去,带着哥舒晃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隐匿在这官道上的烟尘里,消失不见。
而裴迪,还怔怔地站着,被他的最后一句话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