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残阳,流火消退,但盛夏暑意仍漫地,无处可躲。
一辆描金画凤的车辇,正负着这斜阳穿过丹凤门巍峨的宫楼向外驶去。车内,原本一脸盛妆的玉真公主,脂融粉褪却全然不觉,只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如身坠冰窟。
此时,她眼前不时闪回那扈五娘最后那一撇怨毒的眼神,以及她想要抓住大哥衣袖时他漠然一甩袖离她远去的背影,如百爪挠心,想喊叫、哀求、痛骂,却都发不出声。
我错了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怨我,恨我?
明明是他们先做错了!
玉真恨恨地绞着手中的披帛,银线绣成的云纹磨得纤手生痛,又猛地甩开了手,向着车夫怒道:“快些!回玉仙观!“
待她回到了内阁中,赤足踏到了那沁凉的蓝田玉地板时,心中烦躁才似得一丝纾解,索性卧在这玉上再不起身。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几声轻巧的脚步声,只当是前些日刚刚收了的那个俊美道童,只垂着头喃喃道:”快……扶我去榻上……“
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撑起玉真的胳膊,用力地拉她起身,清脆温和的声音中带碰上一丝怒气:”玉真!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玉真猛地抬头,却是金仙公主正拉着她起身,素来温和的脸上全是鄙夷。
玉真一怔,甩开了她的手,自己站起了身走到了榻前坐下,没好气道:“姐姐,怎么连你也要教训我?“
金仙趋步走到榻前,直直地盯着玉真,眉头紧锁,声带哽咽道:”……柳月娘……刚刚去了……你知道吗?“
玉真脸色一黯,而后又强做镇定:”……我知道,三哥告诉我了……“
金仙一声冷笑:”三哥告诉你的,可不止这个消息吧? 是不是还把你与裴将军的婚事了定了下来?多年夙愿,今日方成,可要恭喜妹妹了!“
看到她眼中的怨恨与不屑,玉真一滞:”姐姐……你……为何要这样说话!“
金仙再也忍不住,狠狠地一挥袖子:”我没想到你真能如此恶毒!当年月娘年长我们几岁,陪着我们几个不受宠的皇女在宫中担惊受怕,处处维护………就算不念这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也不能为了想嫁给裴将军,就让圣上赐死了她!你好狠的心!“
“什么?!月娘不是病死?”玉真腾地站了起来。
金仙上下打量她,哼道:“当日你就说过,太平姑母想嫁薛绍,武周皇帝就先赐死了他原配……我只当你随口一说,没想到!!你真能做得出!”
玉真一时恍然,怔怔说道:“……我只知她去冀州时着凉引发了旧疾……”
金仙反问:“你竟未向三哥提过此事?”
玉真哀声道:“我知月娘与裴旻伉俪情深,这么多年早已不做他想!这次为逃避和亲,我本是想找个出使契丹的俊美少年充个数,却被圣上责骂了!他说他自会帮我指婚!没想到……三哥他竟指了他……”
金仙见她不似假装,倒也愣了,拉着她的手哀声道:“………你竟不知?月娘虽生了大病,却也渐好……是圣上一道口谕并一颗鸠丸令她自尽,再给裴将军颁了赐婚的圣旨……”
玉真拼命地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虽嘴上强硬,可心中从没有过要月娘死的念头……毕竟……毕竟,她是月娘呀!”
她再忍不住眼泪,扑到金仙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二人拨开了这重重迷雾,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抱头痛哭起来。
玉真更痛的是,若是圣上这样行事,那裴将军……怎么可能与她恩爱下去?
少女时未完的绮梦,是她心痛之处;那日得知月娘去世,圣上赐婚,她的一丝悲痛瞬间被喜悦淹没,她本以为,她与裴旻的缘份在百转千回之后,还是聚到了一起……
没想到,竟是这样强夺来的孽缘!
玉真痛哭了良久,哭得双目通红,鬓散钗乱,金仙默默坐到她身边,用手帮她掠了掠发鬓,叹道:“三哥这样做……岂不是好心办坏事……裴旻骤然失了爱妻,心有芥蒂,如何还能与你好好相处……”
玉真脑中纷乱,今日殿上种种一闪而过,心中的怆凉之感越来越浓,只冷笑道:“姐姐……怕是我们想多了……圣上不想我和亲吐蕃,是不想受制于人;如今借这个由头,让裴将军回京当个虚衔驸马,收回兵权……至于我与他能不能过下去,并不重要……”
金仙默然无言,良久,又自嘲地笑道:“是了……圣上雄才,不是我们能明白的……”
“我,你,大哥,任何皇室宗亲,都不过棋子罢了……”
玉缸中冰山微倾,冰水消融,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暮色四合的静谧中格外清晰。
她们二人无言相对而坐,直到这夜色吞没她们。
夏夜,夜凉如水,月色轻潋。
王维与阿宛二人,全然不知他们的命运正在不远之处的大内之中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只依偎在他赁在道政坊的青砖小院中,在那棵梨树下铺着竹席赏月,二人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聊着天。
她整个人匍匐在竹席上,一身松花绿联珠纹的素纱襦裙歪歪扭扭地系着,斜露着小半个肩膀,看着正在细细为她剥去葡萄皮的王维,狭促地笑道:“摩诘……若你阿娘知道你在为我剥葡萄皮,会不会生气呀……”
王维手上一停,不由抬头看向阿宛。
清冷的月色下,她光洁的脸庞如同一块刚从水中捞出的美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看得他竟忍不住想要伸手将她捧在手心才好。
他定了定神,将手上剥了皮的葡萄喂给了她,笑道:“当年我阿爹……也曾这样在庭院中为我阿娘剥葡萄吃……”
阿宛一口吞下这葡萄肉,汁水清甜,满意地呢喃道:“嗯……你也在呀?”
王维脸一红:“不是……我偷看的……”
阿宛抿嘴一笑,骨碌一下翻身坐了起来,扶着王维的膝头,歪头看着他道:“摩诘,我阿娘与阿爹最快乐的日子,是他们二人相伴四处游历的时候;而你的阿娘阿爹,却是在蒲州的老宅中过得最舒心畅快。若是我们俩,不管是四处游山玩水还是相守于这一方庭院,只要心在一起,那就是极乐世界了吧!”
王维轻轻揽过她的肩头,吻了吻她的额心:“阿宛,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终于可以安心地静待花开了…… “
契丹和谈已成,裴迪安然无恙,正与家人团聚;西风楼有了公孙娘,即懂经营庶务,又知懂乐舞行事,简直以一当十, 一扫之前那些颓败之风;李成器,还有契丹可汗都对王维青睐有加,颇为赏识。一切只等两年后春闱,他金榜题名之时……
阿宛只觉得,此时岁月,再美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