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酉时已到,众生都一律停笔收卷,走出院外。
门口一阵喧哗,有叹气者有嚎哭者,亦有胸有成竹踏步而行者。王维一身宽袍缓袖的青衫,如松针清举,缓步而出。院门口竟一时静默,人人望向他,这个今年进士科头甲的热门之选。
阿宛掀起窗帘,定睛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于街衢,心中百味杂陈,柔肠百结。
那一日与他并肩坐在洛水畔,他曾说过一个秘密,是他这样一个温润之人所能做出的最坚决的反抗。虽然他之后没有再提,可看昨天他的神情,大概早已下定决心。
阿宛对此既喜又怕,可一时却没有更好的法子,竟辗转了一夜。
第二日,亦是科举最后一日,单考“策问”, 与昨日“帖经”与 “杂文”不同,需以国事政要为题,析要害,断是非,提纲要,极见功力。有人咬着笔杆抓耳挠腮却纸上空无一字,亦有人不假思索洋洋洒洒下笔千言。
酉时钟响,王维长吁一口气,坦然落笔。
待他从容走出贡院,便见那个戴着帏帽的俏丽身影,在街角僻静处亭亭而立。虽看不清面容,但轻纱后的笑意与爱意,却是满溢而来。
王维亦眼底泛起笑意,步履轻快地向着她走去。
冷不防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摩诘兄! 只等你金榜提名,抱得美人归了!“ 他一转头,正是晁衡。他轻松随性地将手搭在王维肩上,用下巴比了比阿宛站立的方向,笑道:“可是那位梨园的美人儿? 你们俩这段佳话,啧啧,早已传遍我们国子学了……”
王维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晁衡兄,我与这位……公孙娘子之间,还请勿妄言……日后,自有定论……”
晁衡原来嬉笑着的脸垮了下来:“我倒是忘记了,摩诘兄与卢氏还有婚约在……”他斜睨着王维不动声色的脸,一股无名火上来:“此次春闱之后,摩诘兄怕是有更多富贵姻缘可以挑,这梨园女子,之前爱之切之,之后,怕是要弃如秋扇了!“
他放下搭在王维肩上的手,僵硬地行了个礼:”预祝摩诘兄状元及第,看遍长安花!“说罢,拂袖而去。
不远处的阿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并不言语。
待王维走到她跟前,她亦用下巴指指晁衡的方向,调笑道:“倒是个好人,现在就替我鸣不平呢!”
王维耳根发烫:“……你……你都听见了?”
阿宛神色如常:“也只有他,一个琉球人,会不记得士族与贱籍之间的沟壑,真心把我们当成一段佳话。”
王维局促地说道:“我亦从未在意这些!”话说得急了,一阵冷风灌进了他喉咙,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有几分狼狈。
阿宛见他真急了,想替他抚一下胸口又止住了手,宽慰道:“我知道……我知道……”
听他咳声渐小,阿宛慢慢地小声道:“只是………若这次你中了榜,那么范阳卢氏或有其它高门自会敲锣打鼓去寻你;若你落了榜,众人都会道梨园女子妖媚惑人,竟迷得一介品学兼优之士断了前程……”
王维好容易停下咳嗽,眼红脸涨,却一把地抓住了她的手,看着她问:“你信我吗?”
阿宛这几日夜夜翻来覆去睡不好,本还有几句抱怨不吐不快,但她此时见王维那清亮眼眸,竟一句也说不出了,只缓缓点了点头。
“好,那你等我,等我一身清白地来求娶你!“
长安,宋王府,西风楼。
自上元节之后,阿宛竟是这年第一次来这里的西风楼。除夕不能相聚的憾事,与王维的身份之差,都让她有了想要拿回身份的念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了亦担心爹爹会为难,几下纠结中,便选择了避而不见。
这一日,还是李成器差人送了贴子,把她请了过来。
李成器一身烟色春衫,缓袖当风,闲闲地坐在西风楼亭台高处点着茶。玄铁炉上的兽首青铜鼎里,水如鱼目翻滚,他以竹柄白瓷水抔扬起,缓缓斟入白瓷透青茶瓯中,看了一眼,满意道:“这回算是得了这碧螺春的八分春色了!
阿宛站在窗前,望着这个以精巧奢靡而闻名长安城的宋王府,连李成器唤她来饮茶都充耳未闻。他们二人闲聊时都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李成器只好自己趿着鞋,给她端了过去:“阿宛,我数了数,你从进门起,就叹了八回气……”
阿宛这才惊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接过了茶:“谢谢爹爹!”
李成器看着她的芙蓉俏脸,微微叹了口气:“你笑起来,和你阿娘真像……”
阿宛抬起头,对着他的淡淡笑意,咬了咬唇,下决心道:“爹爹,我……我有点……有点想做李宛儿了……“
李成器略略吃惊,却松了眉头:“原是为了这事……“他拉着阿宛坐下:“告诉爹爹,是不是为了王维那小子?“
阿宛脸上飞起红晕,神色倒是坦然:“是……也不是!“
她绞着手,思索了一会,缓缓道:“之前一心想着西域舞团,还有学堂,还有译
馆……一件件都算有了眉目,但这些事,绝不是我阿宛能做到的,而是公孙娘子做到的!所谓姓氏,是责任,但也是权利,是资源,是完成心之所愿的能力!”
她拉着李成器的衣袖,晃道:“爹爹,若我成了李宛儿……往小了说,每年佳节,我都能名正言顺与爹爹相守; 往大了说,这大唐盛世,我亦可成为其中一部分!”
李成器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她,良久,大笑道:“你果然是我李家的女儿呀!”他笑嘻嘻地看着她,眼中无限骄傲:“你这秉性,真有你姑姑太平的几分气度!”
阿宛眼里放光:“爹爹你是答应了?”
他点了点头:“其实爹爹亦一直在为这筹谋……圣上多心,但对李氏族人也算宽厚,尤其对二叔一族尤其如此……当年二叔为贤太子,却因才华见妒,被武周皇帝定为谋逆,全家发配巴州,几位堂兄妹身死异乡,至今不曾魂归故土……去岁重阳之后,我就曾上表请奏,请礼部派人接几个堂兄妹的骨骸回长安,葬在皇陵以慰在天之灵……”
阿宛听到巴州一地,只觉得隐约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李成器见她眉头紧锁,又笑着解释道:“当日我为典礼官,必将呈情李氏家族血肉离散之痛,再将与你因《西风曲》中的龟兹曲谱相认之事,密报之圣上,以求圣恩……”
阿宛愣着,喃喃道:“去年……去年重阳之后……”“
她突然想到了,惊呼:“当日梨园的公孙娘,说要去巴州迎一个故人回来……难道?“
他亦迎向阿宛的眼神:“对,当日礼部派去巴州的皇家使团中,确有公孙娘,以祭礼官的身份同去的。”
阿宛一下呆坐在榻上,思绪纷乱,感慨万千。这世间,真有生死不移的情爱,偏偏还是在一个素日里看起来精明市侩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