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置身於地窖口,那是维兹阿姨的家,以前他常偷偷跑来找维兹玩。
作家凭著记忆,找到他偷偷挖开的小洞口。维兹的阿姨很讨厌维兹,常常把维兹关进地窖里,一天两天不给食水,直到维兹快饿死渴死在里头为止。年纪轻轻的维兹,身上便经常伤痕累累,维兹的阿姨也有三个儿子,常常欺负维兹,在其他孩子面前,把维兹打得鼻青脸肿。维兹还手的话,回家会被阿姨打得更惨,因此他总是默默地承受著。
作家记得自己胆子很小,每次维兹被欺负时,他只敢躲在树丛后哭泣。等到一切结束后,再偷偷从家里带伤药来,一边哭一边替维兹疗伤。
而这时维兹总会拍著他的头,用月光一般宁静的神情说:
『别哭......苏蓝,不要哭。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大海,会看见世界上最美的大海,所以现在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但他无法停止眼泪,这时维兹就会叹口气,把自己抱到他怀里,然后说:
『苏蓝,苏蓝,我真不懂,我真不懂你!』
而现在他也听到了哭声。经过几次麦子熟黄,蹲在地窖口的小苏蓝长大了,作家看见少年时代的自己,彷佛遇见了天下最悲伤的事情,哭的连眼睛都花了。小苏蓝的手边放了一迭书,而他就坐倒在书旁,和地窖里的人说话。
『苏蓝,不要哭了,这没有什么,我已经习惯了。』
地窖里传来维兹的声音。阴暗潮湿的地窖,满布著老鼠和蜘蛛,作家只去过一次就死也不敢再去,但维兹却经常待在那里,渡过一个个无眠的夜晚。小苏蓝所能做的,只有到他凭著小手偷偷挖的、像老鼠洞一样的小孔旁,替维兹排解些微的恐惧。
『可是......可是......这次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呢?』
可是到头来,反而都像是成熟温柔的维兹,反过来安慰哭个不停的自己。
『因为......因为......明天就是城里学校的考试不是吗?错过了考试,维兹,维兹就不可能......不能去上学了啊......』
地窖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是淡淡的叹息。
『没关系的,苏蓝,没关系。考试的话每年都有,我今年不去,明年还可以再去,还可以留在村庄里多陪你一年,这样不是很好吗?』
维兹温柔地说著,但小苏蓝哭得更大声了。
『对不起,对不起......维兹,对不起!要是知道......要是知道你的阿姨会这样做,我就......我就决不会告诉阿姨你要去城里考试的事情了。我......我是真的很为你高兴,一高兴就昏了头,但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地窖里的维兹发出略微惊讶的声音。
『苏蓝,是你去告诉阿姨我要去念书的事情吗?』
『对不起!维兹,对不起!是我的错,我真的没想到......』
『你......连考试日期都告诉她了吗?那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而已......』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小苏蓝肝肠寸断地哭著,站在一旁的作家,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是他吗?是他去告诉维兹阿姨的吗?为什么自己要做这种事?那个像虎狼一样的阿姨,他平常最害怕不过,那个时候,到底是为什么,自己竟然会鼓起勇气,向维兹的阿姨说这种事情?
他还记得,维兹的阿姨听见这件事时,有多么地生气......
小苏蓝依旧哭个不停,地窖里安静了一阵子,又传出维兹的声音,一般的温和安静:
『苏蓝,好了,不要哭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哭也没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太过善良而已。以后我和你说的秘密,千万不要再和阿姨说了,知道吗?』
『维、维兹......』
『好了,乖,再哭我真的要生你的气了。』
『维兹......维兹不生气了吗?维兹原谅我了吗?』小苏蓝哽咽著。
『嗯,我原谅你了,不是你的错。』
『骗人......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明明就是我害得维兹......』
小苏蓝又大哭起来。维兹把脸凑到洞口,凝视著他哭红的小脸,半晌露出一抹苦笑,叹了口气,呢喃似地自言自语著:
『苏蓝,有时候,我真弄不懂你......可是为什么,我又总是放不下你......?』
见小苏蓝依旧掉著眼泪,维兹恢复温和的笑容,说:
『好吧,苏蓝,你念书给我听,我就真的原谅你,这样可以吗?』
『真的?』
小苏蓝抬起头。
『真的!明年我会悄悄地到城里去,去参加考试,在这之前,就发挥你说故事的本领,念书给我听吧!我多半要在这里待上好一阵子呢。』
作家看著少年的
自己兴冲冲地坐直,把维兹平常看的书在膝上摊开,开始字正腔圆地念起艰涩的书籍。他记得维兹看的书,他总是看不太懂,维兹叫他念什么,他就跟著念完,而维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他故意念错,维兹还会很快地纠正他。
月光从洞口漏进来,那是他们唯一的光芒。
『等到明年,苏蓝,只要等到明年,我们一定可以一起看见大海......』
作家听见维兹的嗓音,宛如梦呓似地轻声细语著。
然而他知道,维兹没有机会了,这个事件的隔年,维兹被国王带进了城堡,成为第一个国王的新娘。他再也看不见大海了。
黑夜悄悄地褪去,作家发觉自己又踏在房间的地上。他觉得心口空荡荡的,刹那间失去了自我,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像是断去丝绳的玩偶,几乎就要倒下来。但拉卡的欢声再次叫醒了他:
「苏蓝叔叔!你看,你看!是爸爸!」
作家茫然地打开眼睛,看见拉卡挽著一位颇有威严的中年男子,穿著农庄主人的服色,留著看起来很亲切的胡须。他记得这个人,那是安妮的丈夫,拉卡的父亲,他都称呼他为姑丈。但他在拉卡出生时就已经死了,拉卡常引以为憾。
「姑丈......」
「苏蓝叔叔,爸爸说他没有死!他一直在这里看著我,你看,我有爸爸了,以后可以和爸爸在一起,不会再被村庄里的孩子们笑了,苏蓝,这是不是很棒?」
拉卡炫耀似地牵著姑丈的手,姑丈则低下头,像个慈父一般对他笑著,像极了作家记忆中的姑丈:「拉卡,真高兴见到你,我的儿子。」拉卡闻言露出灿烂的笑容,拉著姑丈就要回自己的卧房去,苏蓝忙从背后叫住了他:
「等一下,拉卡!」
「做什么啦!」
拉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回头看著作家:「我要让爸爸看我的编织作品,他一定会很骄傲,自己有个全天下最优秀的编织学徒!」
「拉卡,你的爸爸,很早就已经病逝了,这我们很为你难过,可是你不能......」
「吵死了,我不想听!苏蓝叔叔,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我讨厌你!」
他大叫著,然后又恢复高兴的模样,牵起姑丈的手,走近华贵的寝室。作家忙跑著追过去,但房里的织娘涌上来,把作家推了出去,随即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过了一会儿,里头再次传出狂欢的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