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站在少年身边的缘故吧,那位少年的发言反倒让台上之人看向了自己,云海棠心里突然一怔。
四目相对,不知何故,她竟恍惚间莫来由地生出一种熟悉之感,甚至有些忘记了时空,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处。
咸平十四年正月十九,京城西郊听雨轩。
她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今日的日子和地点,怎么会像是做梦。
大约是这周遭浅白的墙壁和众人淡笑的目光,让她忘了俗尘中的所有。
她微微收回了神:“清莲不染出清流,千丝万缕藕深秋。纵使花残无艳色,清芬依旧满池头。他约莫是这个意思吧?”
说着,云海棠朝着身旁的少年笑了笑道:“这可是你想说的话?”
“嗯嗯,姐姐同我的是一个意思!正是这个意思!”少年开心极了,其实压根儿没听懂云海棠在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前的姐姐明艳动人,此刻竟能口吐莲花为自己解释,光是听了便觉得心里特别喜欢。
台下之人纷纷点头,原来除了近圈的那帮文士,寻常百姓之间也有人能有如此般的谈吐,讲台外圈的人们仿佛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沾了光般地喜笑颜开。
台上的紫衣男子也笑得温婉,继而又缓缓问了声:“所以,你说呢?你认为,莲爱什么?”
原来,他只是在单单在问自己,并不是让她为小男孩解释什么。
莲爱什么?云海棠方才已经听那些人将一个个相关之物皆说了个遍,众生、池水、流风、节藕……还有什么是可以说的呢?
她垂下眸认真思索起来。
听雨轩是个神奇之处,那便是在这儿会让人不知觉中忘了时间。
她只是在暗自思索,却不知何时,身边那些人已经散开,再抬眼时,偌大的书院之中,竟只剩下台上那人与自己了。
只见他缓缓走下台来,步履轻缓而优雅,身姿挺拔如翠竹,一身淡紫色锦袍裁制得恰到好处,随着他徐步而行。芝兰玉树的身影,在这一片清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尊贵之感,如诗似画,与此时宁静的听雨轩极为相衬。
紫衣男子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双唇抿得很紧。
方才还在台上口若悬河之人,此刻却好似有些紧张,半晌不说一句话。
“莲爱淤泥。”云海棠终于想出来结果,蓦然脱口而出。
“哦?”男子有些意外,却依旧笑着一张春风般的面庞,耐心地听她说下去。
云海棠转身指了指院子里的浅浅花草,口中道:“人人都云,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莲能生得栩栩,是因有满塘的淤泥。子不嫌母丑,犬不弃家贫,莲又何曾会嫌弃泥泞呢?”
男子似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复也点头,问道:“世人都说莲为花中君子,那爱淤泥的如何才是君子呢?”
云海棠倏又想到刚才顾允恒的话,“佳人配美酒,君子并良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现在,君子要走了,可良言还在那等着你呢!”
君子一定不会是他那副模样。
“君子定不只如表面风光的莲,真正的君子一定是生根于厚重的淤泥之中,长出节,伸出枝,取泥之给养,滋莲之皎洁。”
“好一句‘取泥之给养,滋莲之皎洁’!”男子口中浅浅地咀嚼着她方才说所之话,“人皆爱莲水上之风光,独余爱莲脚下根本之深情。”
云海棠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也并未能说出什么深刻的道理来,只觉得人如莲一般,不忘根本,方能长成。
“可是……这朝堂之中,又有多少淤泥,隐于暗世之中,并不能滋出不染的青莲。”男子眸色黯淡,口中叹道。
从来都只闻众人说,听雨轩不论朝政,可是现在,眼下再无其他人,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好似有很多的隐忍。
或许是因为咸平帝常年闭关修丹的缘故,大周朝内也有人暗传一些不满之辞,觉得朝中无人掌政,一众肱骨大臣却抵不过一个手握实权的太后,于是,一同生出对太子些许的不满来。
此人约莫也是这个意思吧。
“且看太子殿下的往后吧!”云海棠淡淡道,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那个从未谋面便已经“夭折”了的准夫君,朝堂离她很远,她并不关心,她只关心阿爹是否远离战祸,萧承祉对自己是否真心。
她知道,未来的天下怎么都是太子萧承禛的,只是他性情如何她并不知晓,所以说完这方话也似乎并不想再绕着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了,于是,边说着边往外走去,故而,也没有注意到身侧男子的沉默不语。
行至屋檐之下,云海棠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论道,只是自己稍微闪了个神,便这么快地草草结束了。
原来,天边早有一片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想是那些人都赶着回城了。
两人走出院子,男子望了望天边,问道:“你如何回去?”
“我骑马,喏,那儿……”云海棠刚准备去马桩上牵刚才来时骑的那匹马,却见那里孤零零地只有一匹高大白马独自踏着蹄。
咦?我的马呢?云海棠心中困惑。
也不是我的马,那人的马呢?她默默在心里改了口。
没想到,这样文士论道的地方,竟也有小贼。
看来,这天下,是没有一方净土了。
算了,此马本就与自己无关,那人的马被偷了,也算是被贼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吧,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
云海棠心中反而有些笑了起来。
男子已将白马牵了过来,顺着她的话,微笑道:“好啊!”
他的笑很明朗,没有让人有一丝的拘泥,原来先前在台上讲师一般的君子,也会如此玩笑。这意思分明就是她刚刚口中说了并又指的正是他的这匹高头白马。
君子坦荡荡,大抵便是如此吧。
云海棠也不娇作,这样的天,不赶在大雨倾盆之前赶回去,那是一定要被淋成个落汤鸡的。
“要不在这里先等?”男子问。
“等什么?”
“等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