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惊天的大秘密被揭穿,缘于我的一次故乡之行。那一年,父亲刚刚满了八十岁。现在,当我把那个大秘密写成一部中篇小说,准备发表出去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事情的当事人我父亲,以及舅舅与妗子,早已在地下沉睡了十多年。
事实上,我这个生活在北京城里的专业作家,每年都要回几次故乡,即使现在,老家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还是要到那里走一走,看一看。每次回故乡,我通常在北京坐上飞机,在天上飞行一个多小时,降落到鲁东南那个中等城市里的机场上,然后再打出租车回故乡。发现那个大秘密的那一次,我虽然同样乘坐了飞机,下了飞机之后,坐的却是二哥的车。
二哥刚刚调到那个地级市任市长,有辆专用的奥迪。哥俩儿并肩坐在小轿车的后排座上,一边聊着天,一边行进在刚刚筑起不久的京沪高速公路上。路况很好,天气不错,四十公里高速路仅用了半个多小时,就顺利走完。奥迪车从高速路出口驶出来,就进入一个山区小镇。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舅舅家住的地方。镇子因张姓而得名,叫张家城子。
张家城子是乡政府所在地,依山而建,房舍高低错落,鳞次栉比,显得有些杂乱无章。距镇子不远,有个不大的小山村,就是我的老家彭家峪。车进入镇街,我就把眼睛盯向了窗外,正好看见巷道里聚着几个妇女在那里做针线,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扭头对二哥说,你瞧,在这些女人里面,没准就有咱们的春英表姐!
二哥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脸上带着矜持和严肃。他望了那群女人一眼,突然皱起眉头道,老三,别多嘴!这里咱们没有什么亲戚了!
我说,怎么没有亲戚了?舅舅死了,还有妗子和表姐嘛!
二哥瞪了我一眼道,老三,难道你忘了舅舅是怎么死的了?
我看看二哥的脸色,知趣地没有再吭声。
我当然知道舅舅是怎么死的。当年,他背叛了党组织,是父亲亲手把他处决的。自从舅舅被父亲处决,我们家和舅舅家就视同仇敌,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有来往了。关于舅舅家的事情,成了我们家永远回避的话题。不过,我依然扭着脑袋朝着车外张望,对舅舅家居住的小镇子,充满了神秘与好奇。
二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对司机说,小王,你开快点!
司机得令,加大了油门。
车子在镇街上绕来拐去,很快就驶了出镇子,接着沿着镇子外面的小路上了山。
小路的尽头,就是彭家峪。
彭家峪坐落在一个背风朝阳的山坳里,车到村旁时,并没有驶进那条窄窄的村巷,而是绕过村子,继续向山里开去。大约走了十多分钟,进了一个叫牛蹄窝的山谷。父亲退休之后,立志回归田园造福桑梓,就将这个山谷承包了下来。老人家自掏腰包修筑了进山的道路,在山谷中建了几间房子,围了个篱笆小院,正式定居下来,然后叩石垦壤,开发起这片荒芜的山谷。年近七十岁的父亲凭着手里的开山大镐,十几年下来,竟然把荒谷治理成了一个果园。现在,果园里的果树正值盛果期,年收入高达十几万元。父亲初来故乡开荒创业时,此地的老百姓还没有摆脱贫困,县里的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就是找不到致富门路。父亲的荒山开发,特别是他的庭院式的立体种植养殖模式,给他们带来了灵感。于是,他们带着一干人员前来取经,再接走父亲四处送宝,把这种模式在全县推广。如今,此地已经成为全国有名的庭院经济示范县,尤其是这里出产的桃子与长毛兔,其种植和养殖的规模,均占全国之首。老百姓因此走上了富裕路。
父亲也因此而受到当地领导和群众的称赞与拥戴。
车子进了山谷口,就看到了父亲的房子。那是三间瓦房,墙是石头砌的,房顶挂着红色的瓦。在瓦房的两边还各有一个小耳房,典型的农家小院结构。车在院子里停下,先是惊走几只觅食的鸡,接着从屋里跑出个女孩子。女孩子十八九岁的情形,扎着一对豆角小辫,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是玲子。
玲子是我们的本家,专门来陪伴父亲的。她的工作就是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帮着打理院子里的长毛兔和果园里的桃树。玲子一眼就认出了二哥的车,高兴地叫了起来。等我们哥俩从车里钻出来,她就凑上前来叫道,二叔三叔,你们来,咋不打个电话啊?说着就去接司机小王从后备箱里取出的东西,先是把东西放到屋里,接着跑出来,主人似的忙着让我们进门。
我与二哥跟着玲子进了屋,打眼去看,却没有发现父亲。
二哥说,老爷子呢?
玲子抬着下巴呶了下旁边的山说,还在山里忙呢。
我说,桃子都下树了,还忙个什么啊?
玲子嘟着小嘴说,他还有闲着的时候啊?大冬天里都不消停呢!说着给我们沏好茶,嘴里道,二叔三叔,你们喝着茶等着,我叫三爷爷去!
父亲排行老三,玲子管父亲叫三爷爷。
见玲子转身要走,二哥说,玲子,你就别去了,在家里准备午餐吧,还是
我们到山里去吧。
玲子止步门口,点点头,听话地留了下来。
我和二哥喝了点水,去山里寻父亲。
除了院子里的兔舍,整个山谷几乎全是桃树。虽然时间已是深秋,桃树的叶子却还是绿的。不仅是绿的,甚至还如同春天,鲜嫩地发着亮色,让人疑是季节发生了转换。两人沿着桃林中的小路,曲曲折折地向山上走来,有些地方桃枝密布,不得不让我们低一下头。大约快走到山的顶部时,远远地听到大镐挥动的嚓嚓声,估计是父亲在那里劳作。两人便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绕过几条小沟溪,再从一片密密的桃林中钻过,就看到了父亲。大秋天了,父亲竟然脱了光脊梁,秋阳照在脊梁上,发着亮亮的光。老人家正在用大镐开凿石块,为一片桃树修整地堰。我们走到身边了,他竟然没有发觉。在他的不远处,有条狗卧在那里。那是父亲养的狗,叫大黄。因为我们年年来看父亲,大黄认得我们,见我们到来,急忙跳起来迎到身边,热情地冲着我们摇起了尾巴。摇了几下尾巴,调头跑向父亲,在父亲身上蹭起来。父亲显然明白了狗的意思,停下大镐,抬起头来,看到了我们。
我们忙管他叫了声爸爸。
父亲擦了把脸上的汗,道,老二,老三,你们怎么来了?
我和二哥说,想您了,来看看您呗。
父亲皱了下眉头道,不过年不过节的,看什么看啊?你们哪来的时间?
二哥说,我明天有个会,今天没事儿。
我说,我刚写完一部长篇,已经交了稿,想来这里休整几天,散散心。
父亲听了我们的解释,皱了皱眉头不再说什么,将开出来的石块规整了几下,把挂在桃树枝头的上衣取下,穿好,拍拍身上的土,带着我们下山。
路上,父亲一直走在前边。八十岁的老人了,看上去还是那么硬朗,腰不弯,气不喘,脚步矫健,我和二哥都有点赶不上他。
二哥边走边说道,爸爸,您别老干活,歇着点呗,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父亲站住脚,回过头,瞪二哥一眼道,你看老子像八十岁的老人吗?小兔崽子们,告诉你们,老子结实着呢!
我说,爸爸,您也不能太逞强嘛!不服老不行,得尊重自然规律嘛!你瞧我和二哥,一个刚刚五十岁,一个四十才多一点,走这么点路就大汗淋漓了!
父亲回头看看我,再看看二哥,哼了下鼻子不屑地说,你们生在红旗下泡在甜水里,从小没有吃过苦,怎么能和老子比?接着叹息一声道,真是喜鹊窝里抱麻雀,一窝不如一窝啊!
我与二哥知道父亲是在骂我们,对望了一眼,吞了吞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