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辆绿皮火车的软卧车厢里。
车缓缓驶离站台,开始由慢而快地向前行进。我脱掉鞋子,半躺在那张属于我的铺位上,抬起眼睛向车窗外张望。夏日里十八九点钟的太阳还很高,光线依旧强烈地照射在那些鳞次栉比的楼群上。没有雾霾,天晴得非常好,所有的景物都清楚历历,让我的心情舒畅了不少。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我知道火车在行进十九个半小时后,就会到达终点站沈阳。我会同车上的大多数旅客一样,陆续地从车中走出来,踏上那个对于我来说还十分陌生的城市。
我去沈阳干什么?非是旅游,也不是单位里派的公差,更不是去走亲访友。我去沈阳干一件用妻子的话来说是异想天开,甚至是发神经的事情。
我去沈阳搞一个私人性质的调查,调查一个叫高广阔的人。
高广阔是位影视演员,已经在影视圈里走红了十多年。他在屏幕上是个专门饰演帝王与高官的专业户,曾经在古装电视剧《大秦帝国》中饰演始皇帝嬴政,在《楚汉逐鹿》中饰演汉高祖刘邦,在《中原大战》中饰演晋帝国的开国皇帝司马炎,此外还有李渊、杨坚、赵匡赢以及努尔哈赤与道光皇帝等。在现代题材的电视剧中,他出演过省委书记与市长,以及大型国有集团的老总。他天庭包满、地阁方圆,气宇轩昂的堂堂相貌,让人一看就是个有着领?与富贵气质的大人物。
我与高广阔非亲非故,并不相识,他在全国各地的片场上拍摄影视剧,我则局促在那个叫蒙阴的小县城,埋头创作一种叫小说的东西。我发表的那些文字从来没有改编成影视剧,让他有机会岀演内中的某个角色,我与他,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属于两股道上跑的车。那么,我乘坐着火车,冒着七月的酷暑千里迢迢地跑到沈阳去要调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发现高广阔很像一个人,无论是五官还是神态,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以及背影,都酷像我的外祖父。更让我惊诧万分的是,我外祖父的额头上有个高粱粒那么大的小痦子,高广阔的额头上也有高粱粒那么大的一个小痦子。尤其是将他们的照片摆放在一起来比较,你绝对不会认为是两个人。问题是,我外祖父早于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就已经去世,高广阔不仅还健在,年龄仅仅七十岁出头,两个人之间应该有着三十多岁的年龄悬殊。如此悬殊的年龄,显然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一定要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捆绑起来,找出其中的密切关系,那么只能是遗传学上的父与子。
外祖父共育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唯一的舅舅在十五岁的那一年不幸夭折,存话下来的,只有母亲与另外三个姨。没有儿子传递香火,是外祖父至死都不能瞑目的天大遗憾,为此,他经常地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母亲与三个姨每每提起此事时,同样会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我想,如果外祖父留在世上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又是位相当著名的影视演员,那实在是件莫大的喜事。
发现高广阔酷似外祖父,我曾在第一时间里将事情告诉过母亲,接着又告诉三个姨。母亲与姨们在看了高广阔的剧照与流传在网络上的生活照时,同样无不惊讶地认为他太似我的外祖父。为此,我还专门为四位老人下载了好几部高广阔出演的影视剧,让她们仔细观看。四位老姐妹集中在我们家,一面将目光盯在电视机的屏幕上,一面哗哗地流眼泪,仿佛又见到了她们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父亲。
尽管四位老人都觉得高广阔酷似外祖父,她们却十分清醒与冷静,知道那位叫高广阔的演员与她们并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她们将我下载的影视剧看罢,感叹半天,对她们已故的父亲与母亲缅怀一番,再掉几滴浑浊的老泪也就作罢,从此闭上嘴巴不再提及。然而,作为外祖父的外孙子,作为一位贯于编写故事的作家,我的脑子却有些乱。我知道世界之大,模样长得相似者大有人在,只是,那个高广阔与外祖父相似得也太匪夷所思了。我想,在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里,当年外祖父会不会同另外的女人生有一个私生子呢?而且,我早就从母亲那里获知,外祖父在他七十六年的生命里,有近三十年的时间没有与外祖母生活在一起。他老人家从三十多岁开始就背井离乡地在外面讨生活,先后在青岛、淄博、济南等地做事情,极少回乡与家人团聚。年富力强的外祖父只身在外,长年累月,冬夏春秋,尤其是在漫漫的长夜里没有女人的陪伴,生活怎么能过得下去呢?
高广阔与外祖父属于父子关系,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没有人能够解开这个已经远去了七十多年的历史谜团罢了。
既然谜团已经摆在了面前,而且与我的血缘密切相关,自然就有了破解的欲望与必要。而我又是位作家,供职于县城里的文化馆,工作性质决定了不用天天到单位坐班,呆在家里能将小说写出来便可大功告成。因此,破解这一谜团的任务已是非我莫属。我决定开始一次特别的行动,对那个叫高广阔的影视演员进行一次私人性质的调查与暗访,看看他是否与外祖父有没有父子关系。我收拾行囊忙着购买车票等事宜时,妻子将我拦在那里说,彭兴凯,大热的天,你真要
去活受罪啊?
我说,我已经决定的事情,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妻子说,那你就去吧,只能是碰一鼻子灰!
我道,为了解开这个谜,碰一鼻子灰我也情愿!
妻子哼了哼鼻子说,你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异想天开的神经病!
我道,也许,随便你怎么说吧!
我不顾妻子强烈的反对与阻拦,毅然决然地上了路。
绿皮火车以它既定的速度向前行进着,从我登车的泰安火车站到达济南地面的时候,夜色已经淡淡地笼罩下来,凭窗而望,便是泉城济南的万家灯火,灿烂得如同浩瀚的星空。车在济南站停下,上来几位乘客,然后继续北去,等过了黄河大桥的时候,夜色便黑沉沉地笼罩了下来。隔着车窗去望黄河,茫茫的夜色里只看见一个朦胧模糊的轮廓。我叫了一盒车上的快餐草草地吃掉,在过道里随便走了走,算是消了消食,便在铺位上躺了下来。我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常常入睡困难,有时候不得不求助于安眠药物。但是在乘坐绿皮火车的时候则不同,只要在卧铺上那么一躺,随着火车的摇摇晃晃,便似婴儿睡在了舒服的摇篮里,须臾就会睡去。
车走到德州地面上的时候,我早已进入沉沉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