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日头不甚毒,工头将几位老农与汪毓吩咐好了活便去树荫下的竹椅躺去,只覆一破笠帽盖面,手里托盏茶嘴时不时朝往嘴里送去,只“泚溜”一声,好似饮下一整个乾坤的甘霖,双腿也自顾晃荡,只道监工的工头方才是世间第一美差,皇帝宰相也便不及半分。
“尹老,先前多谢相助,待发了工钱便就还你。”汪毓凑绕过田垄,探着头去与助他那位老者言谈。
老者却不作理,只弓身在水田里插着秧苗,汪毓识趣退下,却又绕去尹老那亩田尾,只循着放线一一点下秧苗,本就山野中长大如何不会种地,又值青春尽身使不完的力气,只眼疾手快快将半亩水田充满,一时劲起忘却身后地势情形,只仗膂提臀似乎撞去何物,又闻“哎哟”一声哀叫,汪毓念感不好,连忙回身为时已晚,只见尹老一整个趴在田中须发尽污,倒下的尹老又是压坏一堆秧苗。
“吵闹个什么!天气炎热便莫要惹老爷使气,若鞭子笞你们还叫我多流汗来。”监工闻了动静只骂着,又不愿动弹,摘了笠帽坐起指着汪毓这处。
“大人只顾歇息,娃娃手生不便插秧,老农点拨时出了纰漏,远不值得大人起火气。”
那监工环视一周,站起来掸了掸衣尘,再去梗上放了泡水,又回了此处躺下:“再有动静晌午一家不放饭!”不多时,鼾声震天。
“你啊,又乱闹个什么。”尹老只将汪毓往田外推,“也不愿你助我,你先前得罪了崔管事不见得有工钱与你,又得他吩咐不与你放饭,水还不叫你喝,也不知你来上工图做个什么。眼下你顾好自己,我那几文钱也不讨你要,只求你莫要拖累老某。”
汪毓搀老人起,又欲扶起被压倒的秧苗,只被老人乱拳打出,汪毓讪讪离了此垄。
老人无孝敬钱,年老力衰得不几多谋食处,因是工钱不高只够果腹,凑不起孝敬,便谋不得好食,也愈攒不得钱,却要再为几文茶水钱节衣缩食,潦倒月许略余几文,念着捱去年末能上一间酒肆拼一张酒桌,叫半只烧鸭烫一壶村酒,美美自晌午喝到暮迟,再醉醺醺归去倒头便睡及死。如此念想也因一时心慈毁了,便不救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兴许也不尽要捱至年末。一时心中愤懑又不便对孙辈发作,只恨恨插秧不愿理睬汪毓。
汪毓上力身手也快,早便将自己那几垄秧插好,口干得紧便去监工旁讨口茶喝,那人闻得汪毓恭谦言语且堪受用,又目他生得端正结实,一时心中欢喜,睃他一眼偷偷别过头去只将手中茶嘴朝柳桩上一摆,环顾四周起身去了别处。汪毓则趁此隙端起茶壶直往口中豪灌,不多时一壶茶见了底,汪毓胡乱抹一把嘴,远朝监工那处拱手以揖。
那监工见了撇了撇嘴,踱来将壶续满,“泚溜”一口又是美事,随即将汪毓赶去一旁站地,兀自拍手叫嚷:“歇了歇了,出地来喝口水。”陆陆续续来了老者托着破旧的木碗,只去树旁的大缸中舀一盆清水“咕嘟咕嘟”下肚。
“兀那小贼,你探着头看视个什么?”监工撕开鞭鬃就赶汪毓走,“大人吩咐半口水不叫你喝,你要是渴,去农户家寻口粪水喝去。”
汪毓抹了把嘴:“罢了,晚去再痛快喝上几坛。”
一碗水的功夫去了,老人也不需赶,自发下了地,汪毓却是不急,只徊在监工旁细细簌簌好不真切,监工被磨得烦躁:“小崽子你又要放什么屁来!若是偷懒我可如实上禀,看崔管事罚不罚你。”
“大人如何此说,小弟便是初出远门又不是拎不清一二的木讷残障,只闻圣人文章教导‘滴水之恩涌泉当报’,昔蒙……”
“你再放屁信不信老爷一鞭子抽你去秧地里,有话直说!”
“是了是了,且请监工大人便叫尹老只管种这一亩地,余下但有几亩都叫小人一己包了。”说着凑脸上去:“小辈此前出门带了几壶祖上陈酿,若是不嫌,明日……”
“好说好说,也不便直言,且工钱处不好算,我便让他少做一亩地,工钱照拿如何?”
“诚谢大人。”
日头渐毒,出着汗众人头晕目眩,只怕监工发难不敢歇息,埋头捱至晌午尽身不见干处。思摸着进度不差,又且怕真有人倒了贻误工时难是交差,监工叫了停只让众人去了树荫下纳凉饮水,此番却无论如何不准汪毓饮水,只叫他自顾捱着枯口一旁坐着。
不消半日水田绿意蓄满。
容众人喘息一气,得见陇上三两农妇担着食篮款款而来,揭开布盖却是一个个拳头大小黑乎乎糠团,老农们不多做神情,只陆续来取过糠团,塞去口中小心嚼着。
三人中,却有一浓艳俏妇打扮,只将挽着的漆木盒推到那监工身前,监工弃木盒不顾,一把抱将住那美妇揉来椅上,只顾将额面贴在女子胸前,二人只顾热络调笑,旁人分糠取食熟视无睹。
“且算好数不
曾多备,来前崔管事千叮咛万嘱咐,有个念汪毓的不与他吃,你们不盯着叫他拿了,便自己挨饿我是不管!”
汪毓自看不上些粗粮,只在秧田旁坐着,口中有唱;
“披星戴月农计忙,饥肠辘辘只嚼糠;
桑蚕遍地难着丝,只以粗麻擦土妆。”
那两个妇人听了,探着指头戳往汪毓只顾骂着:“该是叫你饿上几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承老爷照拂着你,叫你糠团都吃不上,还自嫌恶。”
“承老爷面才能吃上糠团,不承老爷面岂不任由野草树皮果腹,如何堂堂一老爷面子,就只值两兜子糠团么?不免太贱了些。”
几位妇人平日里送饭只是讥骂老农何时被呛过,不想竟被这汪毓平白一激却生几分火气来,想着我们不去寻你闲话你倒自己伸头讨来骂,就把汗巾往大带里一挽欲就去汪毓身前叫骂,监工目得不好赶紧让美妇从身上下了,只抢在农妇前头先去赏了个汪毓毛凿子。
只屈指在汪毓脑上重重敲过:“兀那小子,晌午不放饭见你也不饿,还余些力气逞口舌,下午我叫你一人将活都办了,再饿你几顿,不见你有那么多屁要放。”又回身赶走了妇人:“收拾好便赶紧滚回,每日来总是聒噪,饭也用不安生,天又热,莫再给老爷叫烦了起火,找你们泄火。”那些个农妇笑得花枝乱颤,只一人在监工脸上抹了一指:“冤家啊,天天吃那一个还喂不饱了。”
三位收拾过便回了,监工排开几碟小菜呷口酒美美品着,老农们也顾不上休息,只先后下了秧田,汪毓肚饥,不得已解开大带又狠狠缠上几圈楞将空肚束紧实了,便去地里捞活,却觉肩被掣住,回身只见尹老将两个黑咕噜塞到怀中,汪毓当下了悟,如何却是不要,只将掏出又欲还于尹老,“老且不说,饭量一日日渐小了,委实糊弄一顿也便了,莫要争让,叫人见了,糠团都吃不上还多吃一顿棍棒。”却是走远。
又见他立在田埂只摇头嗟叹:“这年头,最干净的怕是我祖家的猡圈,却也被占了,无论世道,哪有让娃娃挨饿的事。却没个活头。”
一连整日劳作,晚时又未放饭,水也不叫喝一口,汪毓只饥肠辘辘去伙房寻饭,却不得一人着情只叫汪毓滚远,没奈何,再去寻了朱丹臣。
“朱大哥,欺人太甚,吃得差些倒也忍了,却一口不叫我吃,水也喝不得饥渴得紧……”只胡乱将嘴里塞满吃食,话听黏着也不真切,朱丹臣在一旁给汪毓倒茶,眉头紧锁神情端的凝重。
“这个念作崔管事的,却是何人,恁的霸道却敢胡乱赖钱?”
“什么管事,崔东河便是,小厮罢了,兴许吃得几人活络照顾,自封个管事,却不想敢为难你至此,我须出面敲打敲打。”朱丹臣目射精狠。
“却不急。”汪毓灌一口茶顺食下胃,“只管我能来门上吃口饱饭,却不先急着与他们撕破脸,权且受着不可因小误大。”
“终日饿着不能长久,寻工讨活还竟三顿吃不上饭也不怕笑,杨威想不会因一小厮与我交恶,我自有分寸,你莫要管了,明日连好饭兼下榻,我与你备置妥当。”
翌日一早,汪毓早早去了河畔队尾站地,多时不见家丁来此,一行人自顾等着有交谈言语,再等半刻时,见那个崔东河一脸戾相负手踱步晃悠来行列前,额前高高肿起且有淤青,不紧不慢开腔:
“何府做事向来讲究个有备说头依据可循,恩泽必重错乱当罚,昨日有厮表显甚佳,饭不顾吃水不管饮只便操劳,那便赏——赏好饭好水再赐通铺一处!但有目无法度者,只顾枉私自以权衡,以一己好恶分人饭食从中照拂,不服管纪不伏明律,我自重罚!”
汪毓听至此颜色大变,只环顾四处却无论如何寻不出尹老身影,面露焦急再问身旁人,无人与他作答。
“愿饿便饿,我震筋伤脏让你终日只能以流食寡粥糊口!不愿做活要他人代之,我便敲断双足再锁沉枷,叫你一辈子下不得地!我还偏不让人服侍你,偏不叫你住何府的屋房,我只将你安身一间破败茅草屋,叫你饮那棚上滴漏的污水!此便杀一儆百,我要你们看看,于此何府谁方能做主,若有些存心犯事不听从我的,一并打断腿锁了!”有意瞥往汪毓处,却见汪毓只埋头不发尽身哆嗦,崔东河当他怕了,嗤笑一声:“莫不过是蛩豸趴草的贱命,也妄想与老爷扳腕!”
此下却不再刻意为难汪毓,只以昨日旧活仍是插秧,却换做个地界,途中不曾再讨茶水钱,送去当地,也不做留,任监工放老农下水田,几人拥着说去吃花酒,笑笑闹着离此,不曾再着汪毓一眼。
汪毓只快插完一垄借身旁树丛相掩躲去,循着那几人消去方位只快步跟上,不多时见六七人身形,依着脚程估不多时便至乡内,可却不是回何府的去处,汪毓只远远躲着张望。
“叫吃朱丹臣一记打,疼死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