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带着我,一路目不斜视,直接去了大理寺正堂。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颐莲大长公主。
她坐在一张大椅子上,衣饰华丽,气质沉稳大气。
两个容颜姣好的侍女,一左一右立在她身后,神色肃然。
另有一群人也都立在这里,三五成群。
虽然人不少,大都穿了官服,但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第二个人敢坐着。
无形中,衬托得那坐着的女子越发贵不可言。
苏青上前行礼,正要回话,颐莲大长公主已经站起身来,定定看着我。
四目相接,她目光复杂,一时之间,我竟难以读懂。
苏青禀报道:“长公主,辛老板来了,只是出了一些事。”
颐莲大长公主没回答,反而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眉头皱得死紧,低声道:“你的脸怎么了?”
我道:“我自己划伤的。”
颐莲大长公主便叹息起来:“是本宫来晚了,对不住你。”
她的声音里,包含着怜惜、不忍和歉疚。
我不由自主为之动容,欠身道:“公主言重了,此事与公主毫无牵扯。”
颐莲大长公主摇头道:“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没跟我接触过,我却早就认识你了。”
她看向身后的侍女,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去请大夫呀。”
侍女忙不迭去了。
颐莲大长公主又看向苏青,问道:“去将害辛老板的人带过来。”
苏青恭恭敬敬应下。
我连忙起身道:“我有一个下属孟娘子,也被他们抓来了,跟我分开关着,请尽快帮忙找出来。”
苏青看向颐莲大长公主,目露询问之色。
长公主挥手,呵斥道:“你看本宫做什么?听不懂话吗?你是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
苏青连忙道:“是属下愚钝,属下这就去办。”
众人不由自主变了脸色,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谨慎和审视。
颐莲大长公主转过头,目光落在一个年轻官员身上,慢条斯理的道:“大理寺少卿陈谨,你们大人还没有到吗?”
大理寺设正卿一名,正三品,是全国刑狱的最高官职。
设少卿两名,正三品,相当于大理寺的二把手。
那唤作少卿的陈谨倒还镇定,不卑不亢的道:“大人有事外出,公主来得突然,赶不及来拜见也是正常的。”
颐莲大长公主冷笑道:“是吗?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本宫就在这里守着等着。他一夜不出面,咱们就等一夜,谁都别想安生。”
陈谨皱着眉道:“公主执意如此,臣等无话可说。”
他看向我,目中闪过几分诧异不解,旋即正色道:“容臣多一句嘴,大理寺办案自有规矩,这一位辛氏,既然被关进监狱,自然是犯了事的。”
“公主拿出先帝御赐之物开路,执意包庇,大理寺没人能拦得住,但公主无视律法,事情传扬出去,言官若是不参奏,便是严重失职了。”
颐莲大长公主眸中闪现出寒芒,冷冷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倒有几分锐气,脑子却是个糊涂的,分不清是非黑白。”
陈谨大吃一惊:“公主何出此言?下官不懂您的意思。”
颐莲大长公主却没解释,携了我坐下,叹息道:“你受苦了,本宫向你保证,有本宫在,任谁都不能再欺辱你。”
她拍拍我的手,声音温和到了极点:“且先歇一歇,让大夫好生瞧一瞧,等事情了结后,再好生养一养吧。”
“能养回来最好,养不回来,以你的心性、见识,应该不会为了区区一张脸要死要活。”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道:“公主懂我,容貌是身外之物,跟我珍视、在乎的性命相比,算不得什么。”
颐莲大长公主看向我,我静静回望着她,突然相视而笑。
我一早就知道,人心隔肚皮,知音难觅。
但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我遇上了能懂自己的人。
无关身份,无关地位,她懂我的心境。
众人见状,不由自主都变了脸色,看我的目光仿佛在看怪物。
容貌向来就是女子安身立命的本钱。
我虽然是弃妇,但年纪不算大,划伤脸之前,也算有几分姿色。
这样的我,当着众人说“容貌是身外之物”,何等让人惊诧,何等惊世骇俗。
当然,当着公主的面,他们不敢质问什么,只免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陈谨却没有做什么小动作,只朝公主拱手道:“还请公主为下官解惑。”
颐莲大长公主依旧没解释,看向另一位侍女,挥手道:“本宫懒得跟蠢人对嘴,你来说吧。”
那侍女应了,朝陈谨那边走了两步,盈盈行礼道:“见过陈少卿。”
女子长相极美,行礼的动作极标准,裙摆轻轻散开,仿佛一朵娇艳的芙蕖。
雅,实在是雅。
我在心里感叹,怪有礼貌的。
陈谨倒是面不改色,风度真如谦谦君子一般,抬手道:“不必多礼。”
侍女抿唇浅笑,缓缓道:“先礼后兵,礼多人不怪嘛。”
这话委实奇怪。
陈谨没心思细问,皱眉道:“不必浪费时间,直接说正事。”
侍女点点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正色道:“你可知道,你口中的‘辛氏’,是什么人吗?”
陈谨摇头道:“不知道,但她是什么来历并不重要,大理寺会一视同仁。”
侍女又问:“那她犯了什么事,你心里可有数?”
陈谨再次摇头:“此人是正卿姜大人下令抓捕归案、关进牢门的。案件、犯人下官都没有接触过,不知道内情。
侍女便冷笑起来,指着陈谨的鼻子道:“一问三不知,你却敢在这里大放厥词,真要让人笑掉大牙。”
陈谨满脸不虞之色。
侍女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道:“你口中的辛氏,是金科状元的前妻,是心有大义之人。”
“她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面对着数百名堵上门的乞丐,发放了吃食,还说要收留所有的女乞丐,给她们一个安身之所,让她们能靠自己的手吃饭活命,与她们一起报团取暖。”
“她说到了,也做到了。她开设的聚欢楼蒸蒸日上,收留了所有的女子,短短数月,就在京城有了盛名。”
“这般善良无私又有本事的人,我们公主每每提起,都要击节称赞的。”
陈谨眉头不由自主皱得更深:“就因为公主欣赏她,觉得她是好人,就要包庇她?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侍女樱桃小嘴开开合合,噼里啪啦一顿输出:“你不光爱大放厥词,还爱给我们公主扣帽子。我们公主什么时候说过要包庇辛老板?”
“你们打着为赌鬼做主的名义,将辛老板抓起来,不当场审理,反借口自己忙得脱不开身,将人抓进女牢关了起来,真是贼眉鼠眼、无情无义、阴险狡诈、无耻下流、惨无人道、豺狼成性、恶贯满盈、丧尽天良!”
她一口气骂完一长串的成语,脸不红气不喘。
大理寺众人如坐针毡,面如土色。
颐莲大长公主却击掌道:“妙音,你似乎又长进了!”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侍女叫妙音。
这样的口才,声音又清脆如银铃一般,倒也没辜负这个名字。
妙音回身行礼,斯斯文文的道:“多谢公主夸奖,奴婢愧不敢当。”
陈谨忍着怒气道:“咱们还是说回正题吧,就算案子押后再审,又如何?大理寺自会秉公处理,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公主根本没有插手的必要。”
妙音冷笑道:“你就装吧,谁有你能装?表面大义凛然,实际上道貌岸然,你让我恶心。”
陈谨肃声道:“姑娘慎言,本官是朝廷命官,你却屡次辱骂,本官若是追究的话,能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妙音冷着脸道:“谁辱骂你了?听你这话的意思,是非要将遮羞布扯下来了?既如此,如你所愿。”
她看了我一眼,叹息道:“公主今天之所以出面,是因为知道你们大理寺女牢里满是腌臜事,无论多要强的女子进去了,一天就得脱一层皮,在那些畜生手里生不如死。”
大约是顾及我的颜面,她说得遮遮掩掩,但却将遮羞布直接扯开了。
大理寺一众人或低头不语,或轻轻叹息,或神色麻木岿然不动,显然都是心里有数的。
唯有陈谨一人满脸震惊之色,失声道:“怎会如此?天子脚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怎能信口雌黄?”
妙音道:“你眼瞎吗?你脑子有问题吗?我哪里说谎了?辛老板那张脸,就是明证呀。不到万不得已,她怎么会朝自己下手?我们公主但凡来迟一点点,辛老板还能活命吗?”
陈谨脸上的血色褪尽,喃喃道:“我上个月才上任,你说的这些,我真的闻所未闻。”
妙音冷笑道:“我不管你是不知情,还是装糊涂,我们公主无论做什么,向来极有道理,轮不到你这样的人指指点点、叽叽歪歪。”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峙!
我不由得咋舌起来。
难怪她说“先礼后兵”,果真应验了。
妙音在这时,再次行了一礼,身姿曼妙,声音清脆:“小女子的话都说完了,现在请陈大人赐教。”
陈谨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哪里说得出话来。
妙音再次催促:“陈大人,请开始狡辩,哦,我说错了,请开始辩解、指责、治罪。”
若不是场景不对,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陈谨神色悲凉,有气无力的道:“我无话可说。”
妙音哼了一声,倒没有痛打落水狗,而是默默退回到长公主身后。
妙音的话压下来,仿佛几千斤重的大石,压得陈谨喘不过气来,只觉得丢脸至极。
这一刻,他深深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在面对尴尬时,会产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态。
但他没想到,更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