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皎的新居紧靠着吴兴府署,与府署后园只隔着一道墙,是一个独门独户的两进宅院,也是所有吏舍中最大的一户。
大门黑漆油饰,门扇上有兽头铜门钹一对,前院偏小,左右各有门房两间,后院宽敞,有正房三间,两侧耳房各一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房前皆有廊以避风雨,前院和后院以月亮门相通,屋内方砖铺地,屋前青石作阶,庭院里遍植花草。
一路跟随吕桃姜车乘步行的十名家兵、二名男仆、二名仆妇和两名年轻婢女,他们都是华皎从原来京城的家里带来的,另外吴兴府署在吏舍里也安排了两男两女四个奴婢,以供华皎差遣,再加上华皎一家四口,还有韩蛮子,挺大的宅院,也算不得大了。
蛮子本以为会和仆人住在一起,没想到吕桃姜单独安排了一间东厢房,给蛮子居住,还指派一名男仆专门侍候在旁,完全是把他当成华皎的朋友对待。
每日吕桃姜往来蛮子屋里数趟,蛮子的饮食皆是吕桃姜吩咐厨房单独制作,而华皎无论公事再忙,早晚也必来蛮子屋里探望。
尽管吕桃姜照顾得十分周到,军医们也没有半点懈怠,蛮子胸前的伤口就是不见愈合,到了第三天下午,前来换药的军医发现蛮子的伤口开始流脓溃烂,赶紧又加了解毒消炎的药,到了晚上,蛮子发起高烧,一会昏睡,一会清醒,醒的时候,就不停地劝华皎夫妇回房休息,说自己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华皎夫妇哪里能睡,愁得一夜没有合眼。翌日,陈蒨闻知韩蛮子高烧不退,立即把吴兴府署所有的医官全部召集到床前会诊,重新核定药方,可是药吃下去,还是不见半点好转,军医们摇头叹气,个个束手无策。
“别泡脚了,在水里才叫凉快呢!”蛮子脱掉上衣和裤子,只穿着一条犊鼻裈,跳进溪水里,又向燕子伸出手臂。
“你一个人游好了,我只想坐在岸边泡脚。”燕子把手缩到身后。
“你今天怎么回事?”蛮子嘴角一扬,趁燕子不注意,一下把燕子拉下了水。
燕子挣扎着从水里站起,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哇”地大叫起来,蛮子却在旁边哈哈大笑。
“坏蛮子,我再也不跟你玩了。”燕子气得大叫。
“不玩就不玩,我才不稀罕。”蛮子不屑道。
“讨厌死了,发誓再不跟你玩了!”燕子挣扎着往岸上爬,蛮子跟在她身后,幸灾乐祸地朝她身上泼水,突然他发现燕子的裙子后面红了一块。
“燕子阿妹,你裙子上沾的是猪血吗?”蛮子歪着脑袋看。
“乱看什么呀?”燕子羞红了脸,回手给了蛮子一个耳光,然后双手捂着裙子跑远了。
蛮子愣在水里,突如其来的掌掴,把他给打蒙了,他眨了眨眼……,再睁开眼时,看见自己不在水里,而是躺在床上,奇怪的是,真的感觉身子像躺在水里一样清凉爽快。
“你醒啦,胸口还疼吗?”
蛮子看见,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白色布衣的青年男子,他坐在蛮子床边,手指搭在蛮子的手腕上,看起来正在切脉,但他的穿戴,不似先前那些军医,像是个平民百姓。
他那么一问,蛮子才感觉胸口微微作痛。
“不怎么疼了,头也不晕了,怎么回事?!”蛮子又惊又喜道。
“蛮子,给你治伤的这位神医,是江左闻名的疡医柳玄景,有再世华佗的美称,前日你高烧不退,军医们都说没治了,幸得柳先生妙手回春,一副药内服,一副药外敷,很快就退了你的烧。”站在白衣男子身后的华皎,竖指夸赞道。[疡医,疡的字面意思是脓肿扩散、皮肤溃烂。疡医职责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即外科医生。]
“我的生肌散,治疗刀剑一类的外伤有奇效,另外我还添加了白及和梅片,是不是感觉很清凉?”白衣男子微笑道。
“先生难道就是人们说的吴兴‘柳华佗’?”蛮子惊异道:“小人一直以为您是个白发老翁,没想到竟这么年轻。”
“哈哈哈——”华皎和白衣男子都大笑起来。
“玄景,这要怪你喽,只闻其名,难见其人,没见贤弟之前,我也这么以为呢!”华皎抚须笑道。
“惭愧,惭愧!”柳玄景摆手道:“我这人懒散惯了,实在不堪‘华佗’的美称,就连医生都算不上,哪里敢跟神医相提并论。”
蛮子突然爬起,跪在床上,叩首拜道:“先生,小人有个请求!”
“诶——!你的伤口还没愈合,不能乱动,赶紧躺下。”柳玄景拉住蛮子,厉声喝斥。
蛮子不肯躺下,恳求道:“小人的父亲,前两年在战乱中,颈上被贼兵砍了一刀,幸得上天庇佑活了下来,但是因为家穷没钱治病,耽误了治伤,一直只能卧病在床,生活难以自理,久闻先生医术高明,不知先生能治陈年的旧疮吗?”
柳玄景道:“没见到病人,不好妄自夸口,在下愿意一试。”
“太好了,谢谢先生。”蛮子喜不自禁,拜道:“不知请先生看病,需要多少诊金?”
柳玄景微微一笑:“你先躺下。”
扶蛮子躺下后,柳玄景道:“闭上眼睛睡一觉,明天我再来看你。”
“先生还没告诉小人,您的诊金是多少?”蛮子拉住柳玄景问。
柳玄景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蛮子不明白,问:“是一百钱吗?”
柳玄景摇摇头,蛮子又问:“一千钱?”
“呵呵呵——”柳玄景笑起来,蛮子还想确认清楚,柳玄景已经背上药箱,向华皎作揖告别,华皎亦作揖回礼,送柳玄景出门。
蛮子躺在床上,心情低落,想着师父虞朗煮的一杯茶要价百钱,当时觉得不可思议,今天才知道是小巫遇大巫,唉——,自己现在身无分文,穷得连贴身穿的泽衣都是华皎给的,到哪去筹一千钱的诊金呢?可是,遇上神医的机会,不是说有就有,若是错过,会不会后悔终生呢?
“想什么呢?没听到柳先生的嘱咐么?还不闭上眼睡觉。”华皎送完柳玄景又回到屋里,见蛮子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呆望梁顶出神。
“都录事,小人……,小人……”蛮子想说,却欲言又止。
华皎坐到床边,微笑道:“孩子,想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小人想……想跟您借钱,给父亲治病,小人保证一定会很快还上……”蛮子结结巴巴道。
“原来是借钱这种小事,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要借多少?只管说,我借给你。”华皎笑着安慰蛮子。
“一……一千钱,可以吗?”蛮子怯生生道。
“治病,一千钱哪够,我先借你五千,若不够,再来拿,钱多少不是问题,你无需烦恼,治病救人要紧,不过现在你先得养好自己的伤啊,你父亲的病,我会跟柳先生说,你不用担心。”华皎拍拍蛮子的手道。
“谢谢都录事,小人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您的大恩!”蛮子感激涕泪道。
“报答什么呀?一回生,二回熟,咱们这都见了多少回,早就是朋友了,别跟我客气。”华皎笑道。
“小人身份卑微,与您又非亲非故,为何您一再地帮小人?还把小人当朋友对待?”蛮子一直困惑这个问题,现在忍不住终于问出来。
华皎笑了笑,道:“太守送你一万钱,为何不拿,现在反要向我借钱?”
蛮子愣住,沉默了一会,才道:“太守的钱,小人不能拿,拿了就等于是卖了自己。”
华皎点点头,道:“这就是了,你的样貌本可以成为赚钱的资本,你却放着捷径不走,反观当今之世,卖友求荣、背信弃义者甚众,而你一个贫家孩子,尚知道坚守做人的原则,实在难得啊!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帮你的原因。”
“从小,阿爷就教训小人,可以没有钱,不可以没有心,要堂堂正正做人,小人走到哪里都不敢忘。”蛮子道。
华皎点头道:“嗯,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虽然我没见过令尊,但从你身上便可看到令尊的影子,令尊定是个可敬可佩的人啊!”
“睡吧,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华皎给蛮子掖好被子,蛮子听话地闭上眼睛,华皎疼爱地摸了摸蛮子的额头,又在床边坐了一会,才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