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身体一直在晃,胸口痛得像要裂开,韩蛮子费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
“快瞧呀,他睁眼了!”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
“大郎,去叫阿爷来。”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诺。”一个少年的声音。
“你醒啦?!”
眼前模糊的影像渐渐清晰,蛮子看见说话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长得方额广颐,体态丰腴,头戴绀巾,绾插珠钗,两颊和蒜头鼻上暗布雀斑,眉宇间透着一股豪爽英气。她边说话、边用湿手巾擦拭蛮子的额头。
她身旁坐着个粉团模样的垂髫儿童,甚是活泼可爱,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打量着蛮子。
“阿婶,这是哪儿……?”蛮子有气无力地问。
“车里。”那妇人微笑道。
“车?去哪?”蛮子问。
“吴兴。”那妇人回答。
“吴兴?!”蛮子的心一下揪紧,惊道:“不,我不要去吴兴,我要回山阴,我要回家——!”
“韩蛮子,你伤得不轻啊!现在回家,谁给你治伤,所以先跟我们去吴兴,把伤养好了,到时,我会亲自送你回山阴。” 一人掀开车帘,弯腰进到车里,坐在蛮子面前。
“是您!”蛮子睁大眼睛,面前这人认识,是华皎,在他身后跪立着一个头梳总角、眉目隽秀的少年。
“呵呵……,还记得我吧,我也没忘记你呀!”华皎拉住蛮子的手道。
蛮子点头,道:“记得,您是周郎主的好友,您在尚书省任比部令使。”
“竟然还记得我那时的官职,我都记不起你跟从的那位郎主姓什么了,只记得他是个做干货生意的。”华皎笑道。
“何成大,他是我们山阴城有名的干货商。”蛮子道:“上次多亏您的帮助,何郎主很快就拿到了货款,而且一钱不差。”
华皎拍拍蛮子的手,道:“咱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信得过我吗?”
“信。”蛮子点头道:“骆队主都跟我说了,是您出面救了我,不然我还被当作是刺客呢!”
“好,那就随我去吴兴,你安心养伤,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华皎点头,指着身边的妇人道:“这位是贱内,姓吕,名桃姜,这一路上是她在照顾你。”
“谢谢阿婶。”蛮子感激道。
“谢啥谢呀,我是个直肠子、大嗓门,我呢,不把你当外人,你呢,也别把我当外人,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只管跟我说,别不好意思。”妇人大声摆手道。
华皎又拉过两个孩子道:“这是我大儿,玄响,今年十二岁,这是我二儿,玄素,七岁。你们两个给阿兄行礼。”
“玄响见过韩兄。”少年躬身拱手道。
“阿爷,他真的是阿兄,不是阿姊么?”玄素歪着脑袋困惑地问。
“哈哈哈……”车里顿时爆发一阵哄笑,韩蛮子尴尬得涨红了脸。
黄昏时分,护卫新任太守的部队进入吴兴郡治所乌程。[乌程,今浙江吴兴县。]城内的百姓闻讯纷纷走上街头,夹道围观。
蛮子坐起身,拉开车窗,好奇地左顾右盼,这座城市和家乡山阴很相像,街道繁华热闹,两旁商铺酒肆林立。
头顶上方经过一座飞檐斗拱的石坊门,前方一堵高大威严的青石照壁横挡路中,等马车绕过照壁,蛮子不禁眼前一震,照壁后是一座白墙黑瓦、楼阁重迭的深宅大院,正门门匾上书四个大字:吴兴府署。
照壁左右两侧还各有辕门一座,辕门外是通往东西方向的甬路。
蛮子在家乡也见过类似的建筑,那是南郡王府,与眼前的吴兴府署相比,南郡王府雄伟奢华,吴兴府署则朴素淡雅,不过,细瞧起来,又觉得每个构件都十分精巧别致。
此时车外,有人恭恭敬敬道:“夫人,都录事随太守入府,小人奉命带您去住的地方休息,吏舍就靠着府署,转过一条巷子就到了。”
“好,麻烦你了。”吕桃姜点头道。
陈蒨与佐史们下马,步行进入府署,按次序落坐于二堂,府吏们上茶,众人商议公事,正是上任之初,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哪开始,不觉谈着谈着天就黑了。
陈蒨见府吏们进来点灯,起身一揖道:“瞧我,只顾谈论公事,竟忘了你们一路辛苦,今天到此为止,有什么事明日再议不迟。”
骆牙上前道:“太守,夫人已经备好筵席,请您和诸位佐史一起入席。”
“好,诸位请,今日不醉不归。”陈蒨邀众人一同饮宴。
到仲举拱手道:“太守与夫人久别重逢,属下就不打扰了,想尽快回家拜见阿母。”
庾持也拱手道:“我也想回家看看,请恕在下先走一步,诸位,告辞。”
华皎道:“属下要去新的住所安顿家眷,就不陪太守和诸位了,实在抱歉。”
其他佐史见状,也纷纷请辞。
“哈哈哈——,你们家里都有事,那我就不强留了,不然
嫂夫人们要怪我哩!”陈蒨大笑道。
送走了诸佐史,陈蒨问骆牙:“所有人的住处都安排好了?”
骆牙道:“太守放心,都已安排妥当。”
“好。”陈蒨点头,边走边问:“我的寝室在哪,收拾好了吗?”
“在东院的凝香阁,是世子以前住的地方,夫人早就命人收拾整理,打扫得一尘不染,属下刚去看过了,真的是与别处不同。”骆牙回道。
“嗤——,凝香阁?真是服了昌弟,圣上深谙香道,昌弟去了江陵,可谓如鱼得水,他的香癖正可讨圣上欢心,只是苦了师利,他最烦昌弟满身的香气,哈哈哈……”陈蒨抚须大笑。[师利,陈蒨之弟陈顼的乳名。]
骆牙引着陈蒨往西院走,半道上已有丫鬟迎上来。
西院门前,夫人沈妙容和一众女眷恭敬地站在门口等候。
沈妙容见陈蒨来了,躬身行礼道:“妾等恭迎夫君。”
“夫人身怀六甲,不必辛苦站着等我,应在屋内坐着才是。”陈蒨连忙上前扶起沈妙容,扭头厉声喝斥众人:“你们是怎么侍奉夫人的?”
“您莫要责备她们,是我坚持要这样做,虽然我有孕在身,但是不能因此而废夫妻之礼。”沈妙容道。
“见夫人,如见孟光,能娶夫人,蒨之幸也。”陈蒨点头赞许道。
“夫君过讲了,进屋叙话吧!”沈妙容微笑着,吩咐下人准备开席。
陈蒨与沈妙容坐于上首,妾室们分坐两侧,丫鬟仆妇端着酒器、食盘,往来穿梭其间。
“药王呢?”陈蒨环顾屋内,两个女儿皆在,独不见儿子。[药王,陈蒨长子陈伯宗,乳名药王。]
“噢,药王已喂过饭,妾不知您何时能忙完公事,所以就让乳娘带他到花园玩耍去了。”沈妙容赶忙吩咐下人,去花园唤儿子来见父亲。
“那就举杯吧!”陈蒨站起身,手执酒杯微笑道:“陈蒨大难不死,又见诸位俱安然无恙,去年喜得药王,今年妙容又将生产,真是上天眷顾陈蒨啊!这一杯酒敬上天,希望上天继续赐福,保佑我陈氏上下平安、家业兴旺。”说完,把杯中酒洒于地下。
“上下平安、家业兴旺!”众人都跟着站起,敬酒祈福。
陈蒨命丫鬟斟酒,面向沈妙容,奉杯深深一揖道:“这一杯,我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