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宥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温暖之中,身下热流涌动,他有些疑惑的睁开眼,便见眼前热气缭绕,他整具身体都陷入了温水里,指尖触碰到水流掠过一圈涟漪,让他蓦然一怔。
这里是哪?
他几乎是瞬间坐直了身体,还没等他皱眉,就发现自己寸丝不挂,身后有一双手正给自己捶着背,旁边还有人低声问道:“侍君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侍君?什么侍君?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跪在床榻之下,有人推开殿门,让他过去的一幕,只是那人的面容异常模糊,再往后的事他便记不清楚了。
又是这样,他皱紧眉头,自出生起,他总会无缘无故失去一段记忆。
钟宥打量着周围的场景,白玉为地,檀香袅袅。烟雾弥漫中,他隐约能看见内柱上雕刻的龙凤图腾,图腾栩栩如生,在金碧辉煌殿内恍若活物……这分明是帝王的寝殿!
那一瞬间,各种阴谋诡计在他脑海里闪过,钟宥理了理思绪,终于记起了自己被女帝身边的仆从送入殿内这一回事,当时那人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对他说:“前几个被陛下看中的男宠刚下床,就让侍卫拖去乱葬岗了,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钟宥又想起了女帝身穿龙袍推开门,看见殿中的自己脸上闪过的讶异。
他旋即记起自己跪在床榻下,分明想的是若有性命之忧该如何杀掉她,怎么一眨眼,自己竟被人伺候沐浴更衣?甚至身上各处都传来痛感,陌生得好像并不是自己的身体,微微一动,四肢百骸间都传来难以忽视的疼痛。
钟宥正在寻找自己身上的伤口时,仆从的轻笑声传来,那人似是看懂了钟宥在找什么,刻意压着嗓子,声音拖得尖细,对他说:“陛下对侍君可谓是情深意切,奴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侍君完好无损的从塌上下来呢,岂是旁人能比拟的?”
钟宥:……
他眼神倏然锐利起来,朝旁边说话的仆从看去,对方却像是没看见他眸中蕴含的警告一样,接着道:“侍君这样看奴,可是害羞了?当时陛下叫奴进来伺候的时候,殿中的战况不可谓不激烈,看来侍君能讨得陛下喜欢,还是有些本钱的,不像其他人,柔柔弱弱的被风一吹就倒了呢!”
钟宥:……
荒谬,这些话也太荒谬了!
钟宥难以压制现在想要杀人的心情,从木桶里骤然起身,伸手就要掐住他脖颈时,仆从却像是误会了什么,将帕子一拧,搭在木桶边缘,又从旁边叠起的衣物中拿出他换洗的衣物,递给了他。
仆从笑眼弯弯的看着钟宥,目光落到他身上,见他结实的胸膛,随后感叹:“侍君傲人之姿,哪里是旁人能够比的?难怪陛下要奴好生伺候,万不可慢待了您。”
钟宥:……
有没有这回事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钟宥的掌心传来衣物光滑细腻的触感,是用绸缎制成的侍君规格,他一出生便被丢弃在宫中偏僻的院落,被宫人捡去才勉强活着,最后也做了一名卑贱的、谁也能欺辱打骂的仆从,从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裳。
他善于伪装,只是因为若不伪装,怕是无法成年。钟宥在宫中感受过无尽的恶意,也在这种黏稠得将他困在其中的沼泽里往上爬,只要他想,那么眼前这位用“侍君”称呼他,冒犯他的仆从可以被他轻松的扭断脖颈,再无声息。
但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虽然不明白那位叫做池景袖的女帝在打什么算盘,竟让他成了侍君,但从这仆从的口中,钟宥明白了一件事:他暂时不会死。
既然不会死……钟宥垂下头,遮住了自己变幻的神情,最后伸手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在那丝痛感传来时,他已经调整好面部的表情,双眼一眨,懵懂得问他:“陛、陛下有说过,奴之后该做什么吗?”
“哎哟,您瞧奴,竟把这件事忘了!”仆从开口道:“陛下赐了望仙阁给您,以后您的饮食起居,都由奴和陛下赐您的两位婢女照顾。”
“至于您该干什么嘛……”仆从朝他使了使眼色:“成了陛下的侍君,这宫中还只有您这一位还活着!这可是天大的机缘!若是您努努力,坐上那个位置也是指日可待的!”
钟宥疑惑问:“什么位置?”
“哎呀,侍君可真是不争不抢,这样风光霁月可不行!”仆从悄悄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那个位置当然是中宫之位,关雎殿之主了!难道侍君不想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后吗?”
钟宥:……
够了。
他额间的青筋蹦起,没来得及维护自己的形象,直接挥手让那仆从退下去了。
仆从听见里面衣料的摩挲声,退下后叫来了两名婢女,吩咐她们照顾好钟宥,便悄然离开了这里。
他独自来到偏殿中,敲响了房门,在听见“进来”的话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推开门,走到了池景袖跟前。
他规规矩矩的行礼,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随即又问:“陛下,可还需要奴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池景袖不动声色的捂住了小腹处的伤口,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咬牙切齿的对他说:“给朕好好照顾钟侍君!”
钟宥根本杀不死!
池景袖杀了好多次才终于认命,不过好在钟宥每被杀掉一次,就会遗忘这一段记忆,要不然她也得死在那里。
但她不得不承认钟宥的确聪明,池景袖试了很多方法,没一次糊弄过去的。即使钟宥的伤口会迅速愈合,肌肤也光滑如初,但他每次醒来,都能察觉到身体有些不对劲,而后明白自己对他做过不好的事情。
到了最后,她甚至还被钟宥捅了一刀!还好她闪身够快,池景袖想,不然今天就得是她的祭日!
于是这一次,她便将那把刀毁尸灭迹,自暴自弃的让奴仆打来热水,让他把钟宥丢进去,试图以此混淆对方的判断。
只是没想到她随手招进来的奴仆看见一地狼藉,又看见完好无损的钟宥,顿时睁大了眼,以一种崇拜、惊讶的复杂神色偷偷看她,随后一拍胸脯,朝她保证:“陛下放心,奴一定将钟侍子伺候得妥妥帖帖!”
池景袖:?
侍子又是什么东西?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谁知道这人又兴奋开口:“什么?陛下对侍子这么好,难道想提升他的位分到侍君吗?”
池景袖:……
原来是这个东西。
池景袖有些头痛的闭上了眼,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眼就能到头,但不过几秒,她又睁开了眼,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既然杀不死钟宥,便只能想个办法打消他的疑虑,将他掌控在自己手中。
她便默许了他的猜测,去了偏殿等待,让仆从收拾好一切的来这跟她汇报。如果钟宥起疑,那么他第一个杀死的就是近身伺候的宫人,如果他信了,那么这件事也算过去了,池景袖还能够将钟宥困在后宫,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视线下。
这是一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池景袖并不觉得他能将钟宥骗过去,正在想会不会听到前殿传来仆从的死讯,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后便见那名仆从双眼发光,笑意浓浓的进来朝自己行了礼。
“陛下。”他说:“钟侍君醒来后感激涕零,脸颊羞红,定对陛下真心诚意!”
池景袖:……
她一时不知道该吐槽“感激涕零”,还是“脸颊羞红”,或者“真心诚意”……总之,这三个形容词没一个是和钟宥沾边的。
池景袖沉默了两秒,还是没抵挡住自己内心的困惑,忍不住问道:“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异样,觉得……”
觉得像和人打过架吗?或者是发现自己四肢酸痛?她可捅了好几刀,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为什么前几次都发现不对劲,怎么这一次就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池景袖心中不断冒出问题来,偏偏底下的人没有察觉她的迟疑,而是欢快的一拍手:“有的,陛下!”
果然,她就知道!
池景袖微微坐直了身体,不自觉捏住了案桌上的一只毛笔,紧紧盯着对方,随后便听见他说:“侍君浑身酸软无力,想必是陛下过于勇猛,他刚对奴说,还望陛下今后怜惜。”
池景袖:……
毛笔在她手中徒然碎开。
这种话绝不可能是钟宥说的!
排除掉这个错误选项,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答案: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很会添油加醋,能将黑的说成了白的。
这种人圆滑、胆子大,若是忠于自己,便正适合放在钟宥身边,池景袖隐隐能感觉到对方并不明显的野心,知晓他是想依附“刚得势”的钟宥,才会两边都说这种……好话。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能力?
既然他没被钟宥捅死,那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池景袖掩住自己心中复杂的思绪,问他:“你叫什么?”
仆从一听,便知道自己被她注意到了,神情激动,立马回道:“奴名今安。”
池景袖甩给他一块玉牌:
“从今以后,就由你负责伺候他,可按需求调动宫人,若有问题,便带玉牌来报,没人敢拦你。”
说着,她顿了顿,瞥了他一眼,语气中蕴含一丝警告:“但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记得随时朝朕禀报,明白吗?”
今安恍若打了鸡血一般,斗志昂扬:“谨遵陛下的命令!”
“报!陛下,钟侍君今日早膳用了两块桂花糕;午膳喝了一蛊鸡汤,山药酥肉少许,夹了不少燕窝鸭丝;晚膳用了鸡翅肚子和一碗银耳羹……”
“报!陛下,钟侍君望着窗外出神良久,定然是在想念您,今日我们可要出发前往望仙阁?”
“报!陛下,钟侍君今日胃口不佳,没吃多少饭菜,奴让御医前来看了看,说是忧思成疾,陛下可要前去探望一番?”
池景袖:……
够了,真的够了!她一点也不想听今天钟宥又吃了什么!
让你来禀报,但没叫你什么屁话都往外放!
如果她早知道自己前几天说出那句话后将会面临什么,她一定要让这个今安从自己面前消失!
池景袖还有点想不通。
不是,钟宥难道就安心的在望仙阁混吃混喝了吗?他没搞点什么小动作吗?!
她不信,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想到这里,池景袖便道:“你先出去,朕今夜会去看看他。”
今安一听,心里那点“陛下一直没来看望自己主子,主子是不是失宠了”的急切忧心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连连高呼陛下万岁,一连串夸赞从嘴里蹦出,随后才激动万分的告退。
他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仿佛为自己家主子争取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池景袖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容忍他了。
不得不说,他的马屁拍起来挺动听,不像这些人……
她一低头,看着桌面的一堆奏折,兴许是最近她形式过于凶残犀利,镇住了不少人,后宫众人的心真正归属了她,即使是逼不得已。
而在前朝之中,穿着绛紫色官服,有地位和实质性权利的大臣虽未把她放在心上,但还是感受到了不少威胁,这几天也收敛了不少,遣词造句从“指着她鼻子骂”变成了“恭敬的指着她鼻子骂”,也算是一种进步。
池景袖:……
忽然觉得当这女帝好心酸。
这堆奏折里面一半是骂她的,说“不按照他们说的这样做,楚国要完蛋啊!”;另一半还是骂她的,言辞更加猛烈,说“陛下最近的行为都传到宫外了,乱杀宫人,是暴君之相!”
呵呵,说得她没杀人就不会被叫暴君了一样,要不是没能力杀前朝的人,她早就把这朝堂清洗一波,换一批人进来了。
池景袖烦躁的将这些奏折推到地上,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她盯着地上的奏折,忽然想到了刚刚的想法,一瞬间冷汗淋漓,猛然惊醒。
不不不,一个就够了,有益身心健康,她身边可不能再多今安这种拍马屁的人了!
她连忙将这些奏折又抱上了案桌,用朱笔在上面批注,每批注一本都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为了生存”,每看见一本骂她的话都在心里安慰自己“等我真正掌权了就把他们都鲨了”,直到看见一本特殊的奏折,她才停下了笔,有些疑惑的嗯了一声。
“嗯?这个是……”
她翻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
——将军府嫡长子满月之宴,诚邀陛下莅临!
池景袖:……
她差点忘了,还有这狗屁的嫡庶神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