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宴替白棠扑了扑身上的灰,又从随身带着的竹筒里倒出一些水来替白棠擦了擦脸,接着两个人一起并肩去见宋娘子。
宋娘子是宋宴的娘,宋娘子和文娘子不同,思想比较领先,认为宋宴既然是她自己生的也是她自己养的,就该跟自己的姓。她跟文娘子同是未婚生子,在长荡村时也常一同受村里人的鄙夷,所以两人自有一番英雄相惜的情分。大约是思想有些太超前,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不理解她,可偏偏白棠打心眼里敬佩她,也常吵嚷着自己也想跟文娘子的姓,每当这时文娘子便要捂住白棠的嘴叫她不许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大概是灵魂上有共鸣,宋娘子看白棠也是越看越喜欢,便一直把白棠当做亲生女儿来看待,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留给白棠。宋宴就更别提,白棠的话比圣旨还有用,白棠早上吵着要吃的东西最迟晚上也能吃到。后来宋娘子也有时打趣白棠叫她做自家的媳妇,文娘子也笑着应了,所以若是戏言可当真,宋宴与白棠便是正经的娃娃亲。
只是后来白家来了人,文娘子被一碗毒药毒死,白棠也被白府接回汴京,戏言便随着文娘子的死彻底成了一缕飞灰。没人再提起那年岁的娃娃亲了,白府的人不提是因为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瞧不上宋宴的出身;宋娘子和宋宴不提大概是因为心里明白,如今白棠已经是正经的闺秀,是他们这样的人家高攀不上的。
白棠想到这儿,便侧头看向一旁嬉皮笑脸的宋宴,少年明朗的笑容也不能驱散她的阴霾了。她明日便要及笄,依着白府的手段,不知道要把她许配给什么人家,大概这说亲的日程便要提上了。宋宴虽然从来不提喜欢白棠的事,但他的喜欢一直都是明晃晃的,白棠不傻也看得出来。
“怎么了?”瞧着白棠满腹心事的样子,宋宴开口问道。
“没什么。”白棠摇了摇头:“宋婶娘的身子好些了吗?”
宋娘子和宋宴是三年前来到汴京的,长荡村的大夫看不了她的病,可宋娘子再没有什么亲戚了,跟宋宴的爹又早就失去了联系,唯一能认识的便是白棠。当初是汴京白家接走的白棠,死掉的文娘子就被裹在一张草席里被随意的扔在田坳里,白棠虽与文娘子只做了一年的母女,但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一个可怜的女子连死也不能入土。于是她求宋娘子无论如何将文娘子妥帖的下葬,也说了有事来找自己这样的话。
也许是记着白棠的话,所以宋娘子扯着一把老脸便来了汴京,白棠心里知道她是为了还未成人的宋宴。宋宴本就没有爹也没有兄弟姊妹,若是连这唯一的娘也没了,孤零零一人在这世上该有多凄凉。白棠仍记得三年前的情景,爽朗的宋娘子瘦成了一把骨头,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小宴子也成了小偷,若不是认出了宋宴常佩戴的那枚燕子形状的平安锁,她是断断认不出他们的。后来白棠拿出了这些年攒的积蓄,也不过是在这偌大的汴京,最穷的东街的地界置办了个要多破就有多破的屋子。
宋宴想了想说道:“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只是人瞅着精神些。”
说话间,两人走到屋子前,宋婶娘瞅见白棠,便欢欢喜喜地叫她过去,支开宋宴,拉着她的手说了些体己话。
“好孩子,告诉婶娘,这病到底搭进去了多少银子?”
“婶娘不用担心这些,多少钱我也出的起。”白棠笑着,还把荷包里今日从三姐姐白瑾柔鞋子上得的珠子拿出来给宋娘子瞧:“婶娘你瞧,白府是顶顶有钱的大户,我随便一捡就能捡到这上好的珠子,从他们手指缝里流出的那点就够我们花的了,根本都不用您愁。您啊,就把身子养好,我还等着吃您最拿手的小混沌呢。”
宋娘子瞧着那两只珠子,却叹了一口气:“棠丫头,我知道你是诓我的,若你的日子那般的好,就不会这么长时间只穿这一套衣裳。我也知道你是宽我的心,可我若是装傻充楞便是辜负了你。是我连累了你,好不容易成了大户人家的闺女却又为我搭上这流水的银子,悔不该我当初非得带着宋宴来汴京找你。”
“婶娘为何这么说,”白棠拉着宋娘子的手:“我也不瞒婶娘,白府的人,除了我的两个贴身丫鬟,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世上我又没了娘,您和小宴子若是不到这儿来,我也是没亲人的。这点银子算什么?婶娘难道不明白,银子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若是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就是富可敌国又有什么意思?婶娘若是有心思琢磨这点银子,不如多琢磨琢磨等身子养好了给我做点好吃的。”
听白棠这么说,宋娘子也不再钻牛角尖了,她只笑笑岔开了话题:“我记着明儿是你及笄的日子,是吧?”
白棠点点头:“难为婶娘记着,我自己都忘了。”
“我给你留了好东西,明儿来就知道了。”
“什么好东西啊?”宋宴正巧只听到这一句,便猛的掀开门帘:“娘就是偏心,怎么也不给我留?”
“偏不给你留。”白棠吐吐舌头,又笑着跟宋娘子道了别,扯着宋宴往赛华佗的医药铺子去。
宋娘子的病一直是在赛华佗这儿瞧的,白棠心里觉得赛华佗还是有两
把刷子的,毕竟当初送过去一个瞧着没几日活头的宋娘子,如今竟挣扎着多活了三年。不止如此,因为宋娘子的诊金实在是高昂的无法承担,又因为宋宴没个正经营生,所以白棠做主把宋宴送到赛华佗的医药铺子去做学徒,真没想到这么个闲不住的宋宴,也被赛华佗管的服服帖帖的。
不过因为这个老头极其不修边幅,性子又古怪,又爱喝酒,醉醺醺的没个长辈的样子,所以跟白棠很是合不来,每次见面都要大吵一架。虽然心里不忿,但白棠又实在想学他的医术,只是这赛华佗宁肯教泥猴子一般的宋宴,也不肯教白棠。
白棠觉得自己跟这老不死的八字犯冲。
果不其然,白棠一踏进这破破烂烂的医药铺子,一个空酒坛子就从里屋飞了出来,砸在她的脚边碎成一地的碎片。虽然白棠早已司空见惯,但还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幸好后面紧跟着的宋宴扶稳了她,要不估计又是要摔个狗吃屎。
“呦,我当是谁呢,什么风把您给刮过来了呀?好几日见不着你人影,我倒是没什么,我徒弟都急死了。”赛华佗从里屋摇摇晃晃走出来,一看就是喝多了酒,此刻双颊红彤彤的,用手指着白棠说道。
白棠踢了踢那堆碎成渣的碎片,转头对宋宴说道:“快把这东西收拾走,若是来了病人,可不得绊着。”
“这是我的屋子!我的徒弟!我乐意怎样怎样!你少摆那高门大户的架子!瞧不惯,你自己去收拾!”赛华佗没好气地吵着,接着把十几枚铜钱塞到宋宴手里:“快来,徒弟,去给我打酒去。”
宋宴瞧了瞧白棠的眼色,正巧被赛华佗瞧个正着:“你瞧她干嘛,让你去就去!别整那没出息的样子!”
白棠点了头,于是宋宴一溜烟跑去打酒,屋子里只剩下不对付的俩人,那耍酒疯的老头却突然没了气焰。屋子一下子静起来,白棠也不搭理他,只从一个旮旯里找出簸箕,将那些碎片扫了干净。
“宋婶娘的病怎么样了。”
“不过是用药撑着,活不了太久。”赛华佗仔细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但是这些年搭进去的,除去那小子在这儿做工的,你们还欠我些,到时候可别不认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