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
玉京城中穹漏之上的青日西斜,微光仿若玉瑕般的薄纱轻覆在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上。
从光宅坊中离去的贺槿,小心翼翼地捧着李玄青所写的那封谏言书,绕过打造军械兵器的老鸦巷,复行三里,再穿过那道朱柱彤楣的景风门,入眼处就是兰陵公主府邸和巍峨皇城,而姜巨鹿的首辅府则在兰陵公主左侧的邕彩巷中。
走到这里,贺槿不敢怠慢,快步地穿过巷陌,直达首辅府邸。
姜府占地虽然不及兰陵公主府邸那般,但也是皇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户,其中府内的四季园林更是有着春神雅集的美誉。
一路上不断有姜府的下人向贺槿低头叉手行礼,但现在的贺槿可顾不上这些虚礼,只是微微颔首。
他穿过连通的院舍,刚要走进书房时,却在不意间撞到了一人。
咚的一声闷响。
哎呦。
那人扶了扶被撞歪的毡帽,抬头一看竟是贺槿,姜巨鹿的侄子,当下心头的三分火气就凉了大半。
他叉手行礼道。
“瑞雪逢福人,这刚出门就撞到了贺祭酒,岂不是寓意我明年这文运要高上几筹?”
贺槿见到对面的人是姜巨鹿身侧的亲信,也是自己的同宗表兄弟,时任首辅府的代笔官贺小凉,自然将刚到嘴边的抱怨又吞了回去。
闻言,贺槿笑了两声,摆手回问道。
“一家人说甚么两家话,哪里福人不福人的,年关可还早着呢,姜大人呢?可在书房。”
贺小凉却是摇了摇头。
“姜大人午后便进了宫城,去崇学署和你那位上头的大祭酒议论明年崇学署春试的事宜了,不过你不是副祭酒吗?怎么不知道这事。”
听贺小凉说起自己这崇学署副祭酒之职,贺槿只觉得头疼。
他这副祭酒虽
然在大玄庙堂中也算得从四品,不小的官职,可崇学署中除去那位大祭酒外,副祭酒杂七杂八得多达二十人,例如管取缔,管书籍,管供香,管文庙等等。
而贺槿就负责文庙中的大小事宜,手底下也有七八个文庙香官,可历来在文人眼中,虽然供奉的塑像相同,但只有上庸学宫中的那座文庙才算得正统,崇学署里的文庙不过是东施效颦,因此贺槿这文庙祭酒算是崇学署里的一份闲职。
最令他失望的则是供奉,虽然从四品的一年俸禄都相差无几,但其他祭酒们多少都能捞些偏门和油水,就他落拓,守着不大不小的文庙,一天到晚都难见几个香客,有时手下香官们扫洒不仔细了,还要被祭酒数落上几句。
一想到年关将至,贺槿就不禁愁眉苦脸,他拍了拍贺小凉的肩膀道。
“行了,你可别打趣我了,我这管崇学署文庙的祭酒哪里能和那上庸学宫的文庙祭酒相提并论,一年来真正入袖的银两怕是还没有你这首辅府的代笔官多。”
贺小凉挑了挑眉,避开了俸禄和油水的话题,继而问起贺槿正事来。
“先不提这个了,我记得姜大人不是让你今日去光宅坊的青莲居里请玄青居士入庙堂谏言的吗?此事如何了。”
贺槿从袖中取出了那张氤氲着油墨香气的书信道。
“玄青居士不曾请到,但用画圣吴道玄的真迹换来了黄金百两和这封李玄青亲笔的谏言书。”
闻言,贺小凉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道。
“黄金百两?我原本以为玄青居士那般洒脱的文人豪客向来不留隔夜财,那怎么不见黄金呢,难道贺大祭酒手头拘束,吞了不成?”
贺槿用手中的书信敲了敲贺小凉的额头。
“怎敢
胡言乱语,这话可乱说不得,那百金我可不敢替姜大人代收,只是让玄青居士日后亲自交给姜大人便是,但我怎么想还是觉得亏了,那可是吴道玄的真迹,姜大人就这般拱手送给了这位素昧平生的李玄青。”
说到有关这副吴道玄的真迹《龙王川江水》,贺小凉却仿佛知道什么内幕一般,捂嘴笑道。
“说亏也不亏,那副吴道玄的真迹其实真假参半。”
听到这事情,贺槿眉头微微上挑,连忙追问道。
“还有这样的事情?为何是真假参半。”
而贺小凉却是左右看了看,随后才小声地解释起来。
“这画在姜大人得到的时候就已经破损不堪了,当年在彩画坊里,一众博士们用尽了手段,药水淬炼,珍粉除泥,这才将这幅画修复了三四成,有了大致底稿的模样。”
贺槿有些疑惑。
“三四成?可我今日见到这幅真迹时却是墨香透纸,神形兼备,各种颜料彩矿都用的恰到好处,不可多得,甚至就连玄青居士都不曾看出端倪来,哪里有一点残画的样子。”
“所以我才说这画真假参半,那彩画坊博士多修复出的四成是真,剩下的六成则是假。”
说到此处,贺小凉却是卖了个关子,贺槿催了好几声,直到说了今日光宅坊集
会后一定给他带壶席面上的珍品好酒后,他这才继续说道。
“当时这幅《龙王川江水》在彩画坊修复了四成,姜大人不知是听了何人指点,差人携画去了浮玉山脚下的浮云栈道请了高人复笔,用了三天三夜才将这幅画彻底修复成新,而那画上的吴道玄印自然也是仿造。”
贺槿捋了捋青短的胡茬,啧声感慨道。
“浮云栈道的高人?这话倒是云雾缭绕,怕不是请的山上仙师
高功,寻常人哪里有这等妙笔生花的非凡手段。”
而贺小凉也不予置否,回道。
“想必就是仙师出手罢。”
听完了有关吴道玄真迹修复的往事,贺槿心满意足,将那封李玄青所写的谏言书复又拢入袖中,抚掌道。
“好了,既然姜大人此刻不在府邸上,我就不在这耽搁了,你不是也要出去的吗?方才慌慌张张,是有何事?”
听到贺槿提醒,贺小凉猛地一拍大腿。
“坏也,只顾着和你说话了,咱府上的姜女公子可是让我送东西去兰陵公主府的,若是耽搁了光宅坊的文人雅集,我怕是要挨板子哩。”
女公子是儒门对才女的特有称呼,而贺小凉口中的姜女公子自然就是首辅姜巨鹿的独女姜纸烟,在玉京城的儒门中也算是颇有名气,一身豪气傲骨丝毫不逊于男子。
这时贺槿才注意到贺小凉手中捧着一玄色的木匣,不过寸长。
“送东西?是何物。”
“姜大千金所赠之物,自然不是凡品,想必就连你这崇学署的祭酒也不曾见过。”
言罢,贺小凉轻轻揭开了木匣的一角。
须臾间,两股不同的墨香交织,从匣中氤氲而出,沁人心脾。
贺槿低头看去,只见木匣内垫底所用的都是百两难买一匹的绸缎,其上托着两枚墨块,墨块上高手匠人雕刻着精巧的花纹。
“紫云光,青松烟?竟然是这样大的手笔。”
饶是崇学署祭酒的贺槿,在见到这两个墨块时也不免咂舌感叹。
这两种墨都是首屈一指的良墨,非制墨圣手而不可得,此时竟同时出现了两块。
贺小凉合上了木匣,但墨香仍然经久不散。
他啧啧两声,目色艳羡地感慨道。
“这两块紫云光和青松烟,可是姜女公子今日在光宅坊
文人雅集上要送人的礼品。”
闻言,贺槿也不免诧异,许久才将目光从那木匣上面挪开。
“送人?什么人值得送这样的珍宝。”
贺小凉压低声音,小声的说道。
“我听说是要送给数月前靠两本文章风靡玉京,在京城文人中名声大噪的墨客浮生,就连姜千金都是浮生的忠实读者,前些时日她不知从学宫哪个弟子口中听到了浮生下一本要写志怪类的文章,她可是连夜将那《天工》和《山海经》翻来翻去看了不下四五遍。”
贺槿也算是见惯了这些少男少女心事,意味深长地笑道。
“我看姜女公子是对那浮生神往至深啊。”
贺小凉也是一副我懂的神情。
“那可不是,知道了今日浮生受春坊大学士之邀会出席光宅坊雅集,姜女公子可是特地去了兰陵公主府,让兰陵公主教她施粉黛,描绣眉呢。”
“士为知己者用,女为心悦者容嘛,再说了,谁家娘子不思春,这缘分到了,就算是姜女君也躲不开呀,就是不知那浮生容貌是否俊秀,若是一老朽,岂不是煞坏了咱们的姜千金。”
听到贺槿的话,贺小凉却打断说。
“比起老朽,我倒是在想,若是那浮生也是一容貌动人的女子,那该是何景象。”
言尽于此,二人相视一笑,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贺小凉向贺槿道了别,将那装有紫云光和青松烟的木匣小心翼翼地揣在了怀中,快步走出了姜府,直朝着兰陵公主府去。
而贺槿也随后出了邕彩巷子,往光宅坊的方向走了回去。
此时已经是未时末,距离光宅坊的文人雅集已没多久。
他拢了拢袖子,又想起那神往浮生的女公子姜纸烟,不禁笑谈一声。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