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人定。
方止不久的初雪,却又在节日的尾巴上悄然飘落下来,与人间烟火相映成趣。
虽天色已晚,可坊市蒸腾的人气却丝毫不减,今夜也不曾有什么布告说游神夜奔,因此这夜市要一直热闹到天明。
皇城前,朱雀大道经过这几日营造司的修缮和神道神灵的相助下,已经和以前无二。
虽说有几间雕梁画栋,楼观对耸的酒家还未挂幌立匾,可云桥底下早已经是市井百态,门庭若市。
挂着青黄齿招子的一家馄炖铺子前,温阮坐在沿街的木案旁。
随着铺子博士的一声吆喝,那一大碗烩肉馄炖就笃的摆在了木案上,馄炖的红汤上铺满了木耳丝和萝卜丝,又淋上了几滴香油。
温阮道了声谢,从竹筒中抽出木箸就夹起了一只肉馅儿的馄炖,立冬吃馄炖,这大抵是每个大玄人都极爱的习俗。
那铺子前的门梁旁摆了一个炉子,里头的炭火正一刻不熄的燃烧着。
温阮吃的快意,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就连云桥沿上的雪落在了发间也丝毫没有察觉。
吃完馄炖后,温阮向铺子博士结了钱,将身上的缙绅白袄拢了拢,就快步往皇城的含光门走去。
而这时,两城间的谯楼里都想起了打更报时的鼓声。
听着由远至近的铜钟声响,温阮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而在他袖中,有一块方形随着步伐而一上一下的晃动。
温阮将那本藏在袖中的书册拿出,复又置放于贴身的衣曾里。
这是本监天司大星官所主修的《星相论》,根据观测星辰推算后的结果,记录了天文、历法、预言等事物。
前些日子上庸学宫的那位二先生,身居祭酒之职的齐缥缃向大星官借来了这本《星相论》阅读,如今书看完了,便托温阮送回监天司。
沿街踱了片刻
,温阮就已至含光门前。
他向含光门的甲兵出示了上庸学宫的令牌,那两名甲兵立马叉手行礼,侧身让行。
穿过含光门,来到皇城中时,监天司谯楼中又传来报时官的更词声。
已至亥时,皇城中的各部官署都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唯有监天司的观星楼上还是灯火通明。
监天司位于少府监和光禧司之间,可其下巷陌却错综复杂,监天司的入门就藏于交错的巷中某处,好似迷宫一般。
温阮抬头看了眼高度直逼宫城的观星楼,心中默念了一遍监天司入门的法诀。
那观星楼之所以独树一帜,只因分天定辰时国中大事和李镇亲自题下的那一笔准。
此时皇城官署都熄了灯火,颇为阴暗。
温阮口中念着诸如直符、月德、天乙等神令,又在少府监旁交错的巷子里绕了半晌,终于见到了一尊斗冲星君的小巧神龛。
他从神龛上挂着一溜儿符纸里扯下一张,用指头写下今日监天司的法令腾蛇,随后放在了斗冲星君神像的面前。
随着一阵灵光显现,那张写有腾蛇二字的符纸乘风而起,向着巷陌中的某处飞去。
温阮跟在符纸身后,终于来到了一处暗门前。
而符纸也在门前无火自燃,连灰烬都消散在了夜风中,一缕痕迹都没有留下。
监天司中事务繁忙,上至大小星官、司丞监正,下至司辰官、报时官和押宿官,都难得有片刻歇息。
因此温阮从暗门中走入监天司时,根本没有人去理会这个司外人,反正能从那阵法中找出监天司的,也都是与司中有关系之人。
温阮手中捧着那本《星相论》,看着眼前忙的不可开交的众人,一时间也不知该找谁问话才好,好不容易等到一名年青的押宿官放下纸笔,去伸了个懒腰,他立马上前道。
“这位小先
生,请问大星官在何处,在下学宫温阮,替祭酒还书……”
温阮话还没说完,上面观星楼中的观星官就喊起了话来,都是些寻常人听不懂的天时历法,星辰运转。
“大小星官都在观星楼上,你自去找他便是。”
年青的押宿官三两句打发了温阮,又立马伏案算起观星官口中的历法星辰。
见状,温阮不禁咂舌,庆幸自己当年是去考取的学宫。
……………
观星楼上。
一尊青铜浇铸的巨大法器正在缓缓运转,法器名为观星分天仪,状若铜球,球身上凿出了上千处星位,与天上星宿对应。
而外围是十二层铜壳和十圈铜环,对应着十二地支以及十天干。
铜壳和铜环以不同的方向旋转不休,偶尔与星位重合,法器便泛起了通透的灵光。
十名观星官进入法器中,从窥管中借由法器去观测天象和星辰变化,再将看到的星辰和天象变化报给法器外等候的司辰官。
一众司辰官逐一分别记下观星官所述的天象和星时,随后交给报时官。
而报时官喉上贴了鸡鸣符,因
此声音嘹亮,将天象和星时传达给监天司底下的押宿官们。
押宿官们在天象册上用纸笔推算着第二年的历法,一切既然有序。
不过这些推算过的历法最终还要交由大星官,由大小星官推演,确认无误后这才能真正定下。
推演历法是国中大事,上至诸道州郡的河道营造,下至百姓农桑和红白喜事,都要按照朝廷颁布的历法执行,其中容不得半点纰漏。
因此温阮只敢站在一旁感慨,丝毫不敢去打扰这些星官推演。
不知多了许久,那青铜的观天法器缓缓停止了运转,球身上的星位闭合,铜壳静止,外围的铜环也顿了下来。
法器内的一众观星官沿着球身下打开的铜梯走出。
这些观星官都是年过四旬,资历极老的监天司官员,但是在其中却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头戴星斗冠,身披绣有南斗星宿的紫锦服。
远远的,少年就瞧见了一旁拘束的温阮,他上前招呼道。
“你是上次和学宫祭酒一同来的弟子?”
眼前的少年虽年岁幼于自己颇多,且境界尚且不足知境,可温阮仍旧向其叉手行礼。
少年名为卜星,司职小星官,在监天司内的职位仅次于司丞和大星官。
而司丞只是圣人遣使,用以督查监天司上下的职务,因此监天司实际的领导者是大星官。
“学宫弟子温阮,见过小星官。”
卜星摆了摆手,又朝着温阮回了一礼后说道。
“哪有三境的祭酒弟子向我行礼的道理,你这次来是因为何事?”
温阮拿起那本大星官所主修主笔的《星相论》道。
“前段时日,祭酒齐先生向令师借阅了这本《星相论》,小星官可还记得?如今我是为还书而来的。”
卜星点了点头,而后往观星楼下走去。
“记得记得,你跟我来。”
二人走下观星楼,来到监天司底下。
和其他官署内森严制度不同的是,这里下属的押宿官对于小星官的到来,并没有丝毫理会,依旧在自己忙着自己需要推算的那部分,甚至不曾有一个人起身问声好。
而观星官们走下后,也拿起了昨日推算的天象册,再次核对校验。
温阮见状,不禁感慨道。
“你们监天司里的氛围,比起学宫早课还要勤勉啊。”
闻言,卜星耸耸肩回道。
“还好,就是有些乏味沉闷,不过这算珠敲打和研墨的声响听多了也挺悦耳,这本《星相论》你随手放在那边的书架子上就行了。”
温阮走向卜星所指的书架,而卜星却去了另外一旁。
在一座小型
观星仪前,正摆着两幅棋盘,一盘是纵横二十一道,另一盘则是近年来风靡玉京的象戏。
将《星相论》归还后,温阮看向正在自己摆弄棋盘的卜星。
“小星官还好对奕?”
温阮作为学宫之人,自然也好奕棋,但那纵横二十一道的棋盘上,黑白二子的摆放却令他不得其中奥妙。
棋子纵横捭阖间与棋道变化无关,细看时却好像与天幕星宿的排列暗合。
卜星捏起一枚雪白玉质的棋子,在棋盘上落下后又看向另一边的象戏。
“这盘棋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一局残棋,我尚未全部看透,不过最近更让我着迷的还是象戏。”
不曾等温阮回话,卜星又自顾自地说道。
“原先我本以为象戏变化太少,没有多少技巧在内,直到那日在老笔斋中,我输给了一位深谙棋道之人。”
说到这里,卜星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攥着一枚棋子看向面前的温阮道。
“除了还书,你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的话,还请快些离去,监天司不许外人逗留。”
“有的。”
温阮从袖中取出了一封请帖,双手递到了卜星面前。
“学宫的祭酒们三日后会在光宅坊的茶社里举办一场茶会,这是齐先生特地写给令师的请帖,另外齐先生对于《星相论》中有几处不解,还望届时大星官可为其解惑。”
卜星接过印有学宫蜡封的请帖,收入袖中道。
“好,不过今日大星官出了门,不在监天司中,这封请帖我会代为转交。”
“那就不再叨扰。”
温阮微微颔首,转身走出了监天司。
等他穿过暗门,再回头看去,阵法又将巷陌变换了,远处的斗冲星君神龛也在夜色中隐去,想必是出入监天司的法诀又更迭了。
而在玉京城芙蓉园旁的延兴门下,一辆马车背过灯光,向夜幕中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