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行将黑下来时,李友林驾着一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快速行驶在通往徐家湾的公路上。
徐三晚坐在摩托车边斗里。
由于车速过快,两人警帽的皮箍都扣在下巴。
路上遇到一列日军的车队,好几辆卡车后拖着大口径榴弹炮驶过,由另几辆卡车上的日军护送着。
两人停车避在路边,看着车队驶过。
“鬼子这是打到那里了?”徐三晚问道。
“打到湖南了吧。”李友林说:“我听说这些榴弹炮不是拉往前线的,是用来固防战领区的,比如在咱浦滨一带制定一个中心点,安置一个这样的炮阵,就可以打击方圆二十里范围内的可疑据点和活动人员,敌后抗战的人会遭遇更加严重的威胁。”
“所以我认为咱不能老呆在山野里头,这样会遭鬼子吊打。”
上灯时分,两人从山镇下的街口通过关卡进入镇里面。
由于是个军事输入和掠夺物资输出的口岸,这里的市面恢复得很快。
浦滨警察局上个月在这里设了个警务所,大事管不了,更多只是个摆设,因为这里面有一半是日军的侨民和雇佣人员,宪兵有管治权。
两人要顺带在街路上转一圈看看街上的形景,刚才过了中段的十字路口,便遭到不知那儿冒出的几个日军宪兵的喝斥驱赶。
经过昔日的万兴商会,徐三晚看到商会院子里大部分的房子已被征用作货物仓库,只得万从的住宅门前还站着个看门的。
住宅里面的小院,万从正拿把扫帚在扫地上的落叶,看模样显得甚是失落。
路上遇一些趿着木板鞋或背着枕头的男女,对两警察投来鄙夷的目光,骂着一些听不懂的说话。
“有天打得你们屁滚尿流。”徐三晚举手向人致敬。
警务所只有三个人,租用一幢二层的民房,一楼有个接待处兼问迅室,里面有个临时拘押犯事人的小牢房。
在外面买了熟食和酒,跟屋里两警察吃了顿,说他们有要案需在附近的村子蹲个窝点,得夜出日归个三两天的,其间有何不便还请手足担待着。
两警察应允着,说他们平时只在街上亮个景儿,再有是处理些小偷小闹的事,如需人手,随时可叫上的。
吃过一半,两人便借故疲累上到楼上屋后的房间里休息。
两人在房里换了身上的衣服。
徐三晚脱掉头上的假发,用一盆温热水把脸泡进去,慢慢撕开脸上的面皮,恢复自己的样子。
李友林站在窗边半推开木窗户往外面夜幕下的山镇上望去,说道。
“就得山脚下和高处亮着灯光,往上好大一遍基本上黑沉沉的,过去这山城也能容下数千人口吧。”
“鬼子没来之前,这里一遍盛景,山城的独特构建吸引多少人在此流连驻足,又有多少人慕名前来一睹这里的风物人居,每天上下山的人洛泽不绝。”
徐三晚说着将面皮和假发收进布条卷在自己腹间,走近窗边往外看。
“接二连三的摧残,往后还不知会怎样呢,我徐家威震这山这海数百年,这回算是到头了。”
两人跨出窗户,借助屋边的烟囱坠下身子,跳落地面,经过一些杂乱搭建的棚户屋,向镇子里摸去。
这会儿,在徐家湾被日军架空了势力,也被捣毁了地盘的万从,照旧坐在屋堂里一面屏风下的太师椅上发呆。
原以为靠着日军的撑腰,他可继续在这地头呼风唤雨,变本加利压榨人们的血汗钱。
那料鬼子剥夺他的势力,削去他的商会利益,成立专事的部门接管这里的码头渔市和商业,只留了些个下三滥的档子给他维持生计。
可是这里的人口连番遭受打击,没有了人,还有鬼光顾他的烟档赌摊的。
没了人气,没了威严,这会儿连灯光都觉着膈应人,所以厅里只亮了盏油灯在桌子上。
万从在桌上拿起杯子喝下一口茶,啐出茶根儿,低声咒骂了一句。
“曾主宰着一方霸业的商会长,这会儿跟条落水狗一样气得瑟瑟发抖,你就是喝下顶级龙井,也是没味。”
暗处忽的传出说话,万从咋一听见,身子微微颤了下,强忍住镇定,看了眼走出来到他隔桌坐下的一个黑衣人,头上的帽子压住半部分脸。
“您打多久没在我这露过脸了,还记着我这条落水狗呐?”万从从茶盘处拿起一茶杯放到来人桌边。
“他娘的,我想杀个人,可到处没寻着,就想过来这边瞅瞅,顺道来见下万爷您,就是走得急了,忘记备礼的。”帽沿压着脸的人说。
“说这话呢,咱还能受得起?眼巴下是条被人踩在地上的死狗,翻身别指望了。”万从给人杯子里倒上茶水。
“前些日子我撞着个掐命子的,拿我八字一算,说我时运到头了,叫我赶紧结了这里的老底,寻一清净地儿栖老去,我听着是一点儿脾气也没,这人要是时运背,听到的说话都赶趟儿。”
戴帽子的扭头朝万从窥一眼,道:“您也别怪我赶趟,我也劝你赶紧走。”
“你是说吴爷身上那枪孔儿,多早晚也得出现在我身上?”
“要不是,你以为鬼子会罩着你?”
“我去他娘的!”万从猛的将手上的茶杯摔在前面的地上,吓得厅堂外一候着的下人跑了进来。
这一摔,应是表示对鬼子的气愤!
“去去,没你事。”万从向下人挥手,跟着看向身边的人,低声道:“莫非彪爷您是来寻那三千块大洋?那三千块大洋还敢跑回这来?”
“我就说嘛,万兄你还不是以为鬼子这棵树下好躲雨,劝你别存这念想,信那算命的话,鬼子都被搅得焦头烂额,七荤八素的,那天让三千块大洋记起你来,可就走不脱了。”
“说得容易,我多少老本握在鬼子手上,就出处院子里的大部分房子给霸着作了仓库,就开头给了点租金,后来屁儿都没响一个,还有我的码头,货船也被征用,鬼子说要给我分红,去他娘的,你能指望黑心的人有红分给你?”
“看你是要钱,还是要命了。”
这下万从侧过脸看着彪爷,一言不发的。
“万兄,不会是以为我有意恐吓你吧?以为我合着别人谋你的家产?那好,咱就不提这事了,这下我想问你,老鸦子回来过你这吗?”
“他敢!”万从一拳头砸在桌面上,门外那下人探头进来看了下。
“这糟心子货!”万从又叹了句。
“当初要不是他在鬼子面前软骨子的讨好,把鬼子认亲爹,鬼子顺带当我也是软骨蛋,要从我这拿到什么就拿到什么。”
听得这话,彪爷笑了下,道:“要不你能剁他们的手?前一阵子花家的老二给鬼子掳住,这会儿该是打死在牢里了吧?”
“死个球!我收到鬼子里面传出的消息,说是救出来了,不过遭了徐家女人放的毒,活没活过来就不知道了。”
“活过来也是个废人,鬼子整人性命的手段子有多狠!我估摸三千块大洋这下身边是没个能打的人了,今儿下午,我听得道上消息说有个吸烟膏子的在后面的废屋里翻寻值钱的东西,撞见了他,一晃便没了影,这会儿我估摸还躲在老镇子里。”
“所谓最险处,便是最安心处?他咋不躲进自家宅院里?不过三斩头子这会又搬回去了,一切好像又恢复以前的样子,就他娘的老镇子空了下来。”
最后,万从看着二彪从屋后翻窗而出,他还不忘提醒一句。
“当心点!要是三千块大洋到手了,不忘到我这来多添几块的。”
夜色笼罩下高低迭次的屋巷,废墟一般,阴森一遍。
一些野猫在巷子,废屋里,瓦顶,墙头,此起彼伏的呜咽着,哀号着,声音听着十分瘆人。
岗楼高处的探照灯徐徐照过这遍死寂的屋顶墙头。
站在岗楼上的鬼子好像发现那处屋巷下升起隐隐的白烟,或是某处黑暗下出现磷火一般的光点。
不过这些不是要命儿的事,鬼子也不愿去理会了,就怕摸过去就回不来了。
在一处塌了屋顶的墙框里,有个人蹲在瓦砾碎木间的地上烧纸钱,冒出的烟气直往上升起。
“兄弟们,在下面过得好么?康八还带着你们这帮背时鬼么?这处不着亲不着故的,没钱花了记得上来找我,随时给你们烧的,,,,”
纸钱的火光照出马阿六那张脸,忽明忽暗。
“也给我兄弟烧些,我没脸见他。”
屋墙一个角落处靠着块门板的人说,他望着烟升上暗夜,停了下,又说:“每回想到他吊在竿子上,我就恨不得抽自己。”
屋墙的门洞子,有个人出现站着,说:“我身上揣着好几个兄弟身上留下的物件,想着那天能带回去给他们家里人,就不知有这一天没有?”
另一处隔墙的门洞有个人探头过来,对马老六说:“六哥,下面好像有人过来,得把火灭了,要不人会猜着咱在放诱子。”